刘老二是个酒鬼，四十出头的年纪，在耿家湾这块地界，算是外姓。当然，耿家湾的人都是外姓，因为这里没有一户人家姓耿，就连墓碑，都没有一个耿姓存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想来追究，就好比谁也不知道耿家湾对面那座山头为什么叫鸡公梁，不知道出自谁人之口，无迹可寻。习惯，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潜质，好像太阳的东升西落，人们都明白，却也不见耿家湾的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刘老二又喝多了，当然，这是一种常态，没有谁在意。他是一个光棍，用湾里的话来说，还是个老光棍。对于这个年纪的男人，成家，只是恍惚间梦里的一幕，怕是只等黄泥巴没过头顶，倒也落得个逍遥自在，就好比此刻，那家徒四壁的破房子甚至连把门的铁将军都省了，在逢集的日子，只需随手拉上，便静候主人到家轻轻推开。这一等就是夜深人静，耿家湾的人习惯了听着刘老二那扇木门“嘎吱”一声，停顿数秒，再“嘎吱”一声，才能沉沉睡去。
　　 赶集的那条小路蜿蜒着，直到鸡公梁的山顶，再向前延伸五公里，缠缠绕绕的这条小路记载了每个逢集日子刘老二那晃晃悠悠的身影。已是深秋，许是酒劲有些过了，刘老二趁着夜色，快步朝家里走了去。有充满穿透力的狗吠声撕裂着这山里的夜，少了夏日里的虫鸣鸟叫，他竟也觉得有些落寞。
　　 “你说你咋这么狠心呢？害得我半夜往这山上跑，啥时候是个头啊？”
　　 话音清晰的传入了刘老二的耳膜。“谁？这大半夜的还在山上？”刘老二心想着，没有作声，悄悄地靠了上前。
　　 “你倒是和我说句话啊，知不知道我怪想你的啊？”
　　 刘老二听得了真切，前面那是赵富贵，只是此话一传入耳朵，竟觉得浑身燥热起来。想必这酒还是有些后劲吧，刘老二说不清楚心里的感觉，好像除了燥热，还有些头重脚轻，全身麻酥酥的，好似有很多蚂蚁爬上了自己脚背，再延着腿一路向上爬，连头发尖，都跟着一并浮躁不安。
　　 只见那赵富贵竟躺了下去，侧卧着，头枕在右手臂上，左手轻拍着。
　　 “睡吧，还好能在我怀里，没人能吵到我们。”
　　 呀！这赵富贵真不是人啊。挪不动脚的刘老二此刻彻底清醒了，大半夜的，这能是什么好事。他在心里唾了一口不远处侧卧着的赵富贵，自己依然保持半猫的姿势，好一会儿没了动静，他才鬼鬼祟祟的摸回了家。
　　 那扇木门的“嘎吱”声低了许多，第一次，面对着一个人的家门，刘老二竟有些蹑手蹑脚。他不住地抓扯着身上的衣服，数次重复着将身上的扣子解开、扣上，解开、再扣上。这老实巴交的赵富贵自己可是真没看出来，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他咋就这么耐不住呢？刘老二思绪着，又从柜子的角落里翻出来半瓶散酒，点上油灯，心里翻江倒海的难过。
　　 这赵富贵一直是耿家湾人眼中的实在人，至少和自己是成鲜明对比的，刘老二心里明白，可也从来没有嫉妒心。赵富贵吃的苦不少，很多时候，刘老二都佩服，咋就那么能扛呢，还真的是钢筋铁骨啊？可这今夜之事，和他在一起的又到底是谁呢？
　　 刘老二把赵富贵最近的事情又从脑海里过了一遍，他想找到点思绪作为突破口，一定要提醒一下赵富贵，让他再等等，没几天的时日了，就多等那么几天，或者十几天，顶多不超过一个月。可这思绪越来越乱，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赵富贵刚才那几句话，刘老二有些心慌，他将上衣扒了个干净，提起瓶子，狠狠地灌了几大口，巴掌一呼，如豆的那丁点儿火星灭了，于是便重重地斜倒在了床头。
　　 这一夜睡得一点也不安稳，天一亮，刘老二去了赵家。他自小与赵富贵交好，所以进进出出的就好像回家。只是今天不同，他竟然有些质疑自己的出发点，还有些担心，害怕李玉兰会看到自己那颗好像随时能挣破腹膜的心脏。
　　 李玉兰是赵富贵的妻子，躺在床上已经好几年了，近段日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谁也不知道她患了什么病，包括镇里面那位洋大夫。犯病的头一年，她总是走着走着就摔倒了，而且每次都摔脸，问她，她只说双腿好像突然失去了知觉。后来，摔倒的次数越来越多，常常是额头上的大包还没散去，那包上便又出现了一个大包。李玉兰总是咒骂自己笨，渐渐的又觉得没了力气，没出三年，便看见赵富贵干活的时候左手抡着锄头，右肩上扛把椅子，先将地面平了平，将椅子安置好了，又折回家，将李玉兰背了出来。赵富贵担心妻子想不开，去哪干活都带着她，也当是散心了，田间地里干活的人不少，叽叽喳喳地打闹个没玩，李玉兰也跟着笑。于是，赵富贵那如刀雕般的线条也变得柔和了。
　　 “嫂子！”
　　 赵富贵家的门大开着，刘老二一脚便进了去，嘴里还如往日般高声招呼着李玉兰。床上的人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看见来人，她努力挣扎着，可除了眼里流淌的亮光，身子根本不受主人摆布。她好似蚊蝇声般的招呼着刘老二，示意他在床前那张后背有着雕花的木椅上坐下。
　　 “亮子啥时候回来啊？”
　　 话一出口，便看见李玉兰轻轻地摇了摇头，眼帘随即垂了下来。
　　 “不知道，怕是没那么快吧。”
　　 刘老二见到了玉兰眼里的失落，心里责备自己不该问这话，想必又撞开了玉兰的伤心事。亮子是赵富贵的独生子，十五六岁了，在十几里外的镇上上学。大概十几天前，一个和亮子差不多大的孩子跑来叫走了赵富贵，说亮子在学校出了点事，赵富贵扔了锄头便跑了去。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了，听赵富贵说孩子在学校太淘，摔断了腿，没个个把月怕是回不了家。
　　 屋里的人分明听见有人进来了，刘老二便起了身，看清楚进来的人是凤仙时，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会是她吗？”刘老二思忖着。凤仙比李玉兰小四五岁，前几年死了丈夫，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便没有再嫁。
　　 “有可能。”随即，刘老二好像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凤仙独自种着两亩薄地，就前几日，别人家的小麦种子都落了地，凤仙家的还是满地的红薯藤。红薯的叶子已经枯萎了，赵富贵吆喝着牛便跟了去，俩人花了小半天将地里的红薯藤拽了干净，然后便见那赵富贵在前面扶着犁头，短发的凤仙跟在后面，将红薯身上的泥扒拉干净，一趟一趟的背回了家。
　　 “兄弟，鸡公梁上还有绿色吗？”
　　 “啊？？啥？？？”刘老二半晌没回过神来，他若有所思。“哦，你说鸡公梁啊，凤仙，鸡公梁上还有绿色吗？”刘老二将音量提高了几个分贝，询问着在前来帮忙洗衣服的凤仙。
　　 “嘿，你不是三天两头的赶集喝酒吗，还能不熟悉鸡公梁啊？这都快入冬了，早没有绿色了。”
　　 刘老二紧紧地盯着在门口洗衣服的凤仙，想从她身上洞察出一些蛛丝马迹。此时凤仙坐在小凳上，头也没抬，一双膀子好似有使不完的劲，“吭哧吭哧”地搓着那堆成了小山的一大盆衣服。赵富贵早就下地干活了，谈话声断裂后，屋里便觉得压抑，刘老二望着双眼紧闭的李玉兰，也悄悄地走了出去。
　　 好像跟富贵走得近的女人就属凤仙了，会是她吗？片刻，刘老二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好像未免太大胆，凤仙和李玉兰是一个村的，俩人一直交好，从李玉兰不能下床开始，凤仙几乎包揽了这一家三口的洗洗涮涮，时常出入赵家。刘老二还记得，当初还是玉兰给凤仙做的媒，如果真是她，那这二人就太没有人性了。躺在床上的李玉兰连说话都变得吃力，何况亮子还躺在医院。
　　 自那天起，刘老二便和集上的酒馆告了别，他害怕经过鸡公梁，万一再碰上赵富贵，自己很可能会当初揪住他，恐怕这么多年的情谊就将终结。可自己又不能假装不知道，便暗地里偷偷注视着赵富贵。
　　 收工的时候天已经抹黑了，赵富贵煮了点面条，一口一口地喂给了床上的妻子。可李玉兰越发吃得少了，只几根面条下肚，便示意赵富贵停下。赵富贵望了望床上的妻子，有撇过了眼神，望着手中的面条，如数一般的吃着，时间，仿佛有些停滞。
　　 “富贵，好像变天了，要不，今晚就不去医院了吧？”李玉兰的声音很小，使得赵富贵又凑进了去。
　　 “不行啊，我放心不下亮子，怕他起夜不方便，医院可不像家里，孩子大了，要面子。”赵富贵躲闪着妻子的眼睛，李玉兰瘦得只剩皮包骨，怕是没几天的日子了。李玉兰分明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又憋了回去。
　　 等妻子睡下后，赵富贵又出门了，延着鸡公梁的那条小路。李玉兰睡得很沉，一开始她也不放心，可等候的夜太难熬了，而她连翻身都办不到；到现在竟又变成了习惯，一吃完便沉沉的睡去，这让富贵放了心。
　　 刘老二对着油灯，却再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凤仙还是隔三差五地来赵家洗衣服，这让刘老二的心飘忽不定，“这二人到底有没有啥鬼心事啊？”他常常看着忙碌的凤仙，又看看床上半闭着眼睛的李玉兰，心里一直没个底。
　　 李玉兰怕是不行了，赵富贵将她抱在怀里，耳朵贴着她的唇，想再和妻子说说话。眼泪始终在赵富贵的眼眶转。
　　 “富贵，你把我埋在鸡公梁吧，我要和亮子在一起。”
　　 “说啥胡话呢，亮子在医院，过几天就回来了，你坚持着，等等他。”赵富贵将妻子拥得紧紧的，眼泪不住地滚落，将李玉兰的半个肩膀都浸湿了。
　　 “富贵啊，我知道，亮子肯定离开了，我一个做娘的，怎么会不清楚自己的孩子啊！你定是把亮子埋在鸡公梁了，那地方向阳，亮子从小就喜欢去，小沙坑旁边有一株结果子的刺，以后，我还可以每年都给他摘果子，就像他小时候那样，他那双手还太嫩，要是馋了我不放心……”
　　 李玉兰的声音越发微弱，原来，她早就明白亮子离开了，而赵富贵每天晚上借口去医院，只是不想妻子伤心，他明白妻子时日不多了，只要再编个谎言，便能拖到妻子离世。亮子并非摔跤，而是在学校旁边的江里溺水，赵富贵到的时候，他已经僵硬了，所以，富贵总觉得自己欠孩子的，欠一次解释。亮子原是不打算去上学，他想留在家里照顾母亲，想帮着父亲种好那几亩薄地，是赵富贵逼着他，拿刺条赶着去的。赵富贵不想让亮子让学校旁边的江边安家，终究是个孩子，咋能放心他一个人呢！
　　 只是，李玉兰都知道。鸡公梁上已经没有了一丝绿色，亮子是住在了那个小沙坑旁边，那株会结果子的刺，没有了一片叶子，光秃秃的、纹丝不动地站在亮子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