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叔公
大叔公死了,说是丧事,却没有一丝哀悼肃穆的氛围。出殡那天,来自四乡八里的人们热闹得就像赶场似的,小小二十几户人家的山村,家家户户都被派上了用场,招待着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其实大家前来参加葬礼,包个几十元钱,不求美味佳羹,只图讨一碗老饭吃,按当地的习俗,人老去后,为他送一程,盛一碗彬木大饭桶蒸岀的硬米饭吃下,可以添福增寿,何况大叔公是名副其实过了百的老人。
大叔公名叫陈儒耻,是村里出过最大的官。五十年代初,地方刚解放,村里来了土改工作組,领队的是位南下干部,一个带眼镜的知识分子,他来的目的就是建立新生政权的基层组织,好帶领大家斗地主分田地,可惜这个村不是革命老区,所以没有合适的干部人选,于是就统计人口,造册立名,再甑别出身成份,看谁最穷,一了解,都是穷人,贫农成份,种的都自己从石头旯旮里抢出的一口田地,初来乍到,这眼镜队长又不是火眼金星,一下也瞧不准谁思想最好,只好在花名册上钦点,拿起名单,满册男丁名字都差不多,不是旺什么什么的,就是什么什么生的,要不就是福呀财的,没亮点,看到大叔公的姓名,眼睛停住了,这名字有点意思,陈儒耻,蛮文化的,就让他当这个自然村的贫协主任吧。
眼镜队长做岀决定后,当下就亲自登门宣布委任状,见了大叔公,倒吸了一口气,独眼龙,门牙也缺了二颗,跛着左足,右手也有些残废,五指半握状。这贫协主席能让他当吗?会不会影响党的形象,心里开始打退堂豉了。但眼晴被屋里一根拄子吸引住了,柱上用木碳写着五个大字:共产党万岁。笔划遒劲有力,没有一定的毛笔功底是写不出来的,他问大叔公,你识字,大叔公点点头。他问大叔公,身上的残疾怎么落下的,大叔公说是解放前被坏人整的。眼镜队长啥也不问了,暗骂自己混蛋,差点犯了主观主义,瞧他一贫如洗的四壁,肯定是位对旧社会有着血海深仇的贫苦穷人,这自然村干部非他莫属。大叔公也没辜负这位识马的伯乐,带领乡亲烧山开荒,仅抗美援朝第一年就向前线输送了十几吨一块块像黄金似糯软软,香喷喷,甜蜜蜜的地瓜脯,这是本乡本土秘制的特产,可以充饥养肌,易于贮藏,前方的志愿军战士都称它为中国的巧克力,自然村被评为模范村,大叔公也被评为支前劳模。
文革前,县里来了四清工作队,把大队长抓了起来,原因是他贪污了大队喂牛的十斤米糠拿到家里当口粮,这是党的干部队伍的耻辱,临走时,要选个新的大队长,调来大队所有干部名单,那时大叔公已经是小队长,工作队队长一看大叔公名字,拍手直叫好,对,就是他,好一个耻,这叫警钟长鸣。叫通信员把大叔公找来谈话,见人之后,更坚定了信心,当时大叔公穿着一条装化肥用的尼龙布袋改制的裤子,虽然染过颜色,但字迹还是清晰可见,屁股写的是化肥,前面印的是尿素,这样的于部,多么的艰苦朴素啊。
这次,他响应党中央号召,抓革命促生产,抓革命就是把县里那些被造反派整天批斗的走资派,知识分子要到大队由贫下中农监督改造,把本事用于革命,促生产就是农业学大寨,在村里利用各种地势地形,搞多种经营,在大饥荒年代,整个大队没一个人饿死,也没有一户人家外岀逃荒,还给县里居民提供了不少口粮。连政见不合的几家造反派头头都对他刮目相看,称道不巳。
到了七十年代初,省城来了批林批孔工作组,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在公社拉开了序幕,那可是各种颜色的纸张满天飞,大家夜以继日地写标语,也不知乍地,有一天公社宣传栏上贴出一张打倒孔老三的标语,被一小学生看到了,又刚好看到上头来的干部,就问:叔叔,老师都是说打倒孔老二,这孔老三是谁呀?这头头顺着小孩指的方向一看,墙上果然贴着一幅打倒孔老三的白纸标语,这不是明摆着和党中央唱对台戏吗?还得了,他把墙上标语揭下,连夜赶到县城向革命委员会领导小組汇报去了,第二天就领着一个公安到了公社,一查,是公社革委会主任写的,恰好这主任也姓孔,公安问他:你和孔老二什么关系?为什么不打倒孔老二要打倒孔老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孔主任百般解释,那天晚上为了完成五十条标语的任务,写到快天亮才完工,也许是困中出错了,公安说他狡辩,把他带到县城去了,没多久被判为现行反革命,再也没回。
这么一来,又要重先任命个革委会主任,大家都一致认为要选个根正苗红的,把全公社包括大队所有干部名单拿来研究,选谁好呢,上面来的人一商量,有了不约而同指向名单中的一个名字,异口同声说;陈儒耻。这是一位立场多么鲜明的同志,打生下来就对孔老二怀着刻骨铭心的仇恨,孔老二,儒家的代表,儒耻儒耻,儒家可耻。外公就这样当上了公社革委会主任。他掀起了大批反动文化的高潮,如果不是那个小学生会识字,岂不是让反革命的阴谋得逞,强调贫下中农必须有文化,在每个大队都要做到有小学,还带领干部挨家挨户动员适龄儿童上学。高考恢复后几年,这个公社成为了状元公社。
打倒四人帮后,大叔公被定性为造反派一条线上的人,经几个月审查,没什么政治污点,不仅和造反派没瓜葛,反而保护了一部分文革中被打倒的党的基层干部和知识分子,但上面还是认为他是一个时代的畸形产物,反正他概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组织部备档的干部,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这样,大叔公又回到了村里当农民了。
知道他的人都把这当笑话,大叔公一生在官场上连升三级,全赖于祖宗给他起个好名字。其实,大叔公祖上三代都是落魄秀才,一代一代接承了学而优则仕的思想,也想一举成名天下知,光宗耀祖,但却没有一个中举,几代下来,这书是越读越穷,到了外公的父辈,光绪爷废了科举,希望算是彻底破碎,满清王朝灭亡后,社会动荡,烽火连天,读书看来是越发没有指望了,愧于祖宗遗训,于是,外公出生时,就给他取名儒耻,不想再让他再走读书这条路。可是大叔公十四岁那年,还是和邻乡的一个男孩偷了家里几块大洋,北上天津,考上了什么洋学堂,芦沟桥事变那年,回到乡里,这时家里己是面目全非,本来祖上就是三代单传,在他回来的前二个月,祸从天降,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在一场大雨后,到后山腰盘地时,突然山坡塌方,一家四口死于非命。没住二天就告别家乡,再次外出,没多久又回来了,还带回了几位同学,在人家眼里,以为他大概是因为兵荒马乱外面世界不好混吧。其实这次他是上了桂林,与南下漂泊流浪的同学汇合,但在桂林,除了上街游行,喊一些抗日口号,也就无所事事,深感空谈误国,可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好几次到兵站报名,招兵的长官都说,你们就别去了,给国家留些种吧。没多久,日本人打过长江后,开始染指江南这片大好河山,大叔公再一次从乡亲的目光中消失,这一去直到了抗战胜利前一年才回来,乡亲们见了他,可谓是惨不忍睹,原来一脸英气,书生味十足的面庞就像老人一样苍桑憔悴,而且落下一身残疾。这就是大叔公,若要开追悼会念追悼词的话这就是他的生平。
可是乡里人死了不兴这一套,人死了,先是布置个灵堂,安一把竹椅,把死人安放在上面,替他擦干净身体,换上寿衣,在头和脚的位置点燃几盏天灯,由亲人日夜轮流为它添油,答谢死者生前的亲朋好友前来悼唁,也叫守灵。一边请木匠打造棺材,一边请风水先生选坟址打造墓穴,再择日出殡。
大叔公的丧事由他儿子操办,说是儿子,其实只能算是义子,是他当大队的大队长时,到县里参加三级干部扩大会,在赶回家中的山路上捡的,当时这娃娃才几岁,刚会走路,正扒在一个妇女身上哭,显然大人巳经死了,看模样像是乞讨的外省人,于是心生怜悯,收养了他。娃娃成年后,城里招工,当了工人,还成了家,他好几次要接大叔公到城里生活,大叔公死硬不去,也没有理由,自己在村里种着田地,养些鸡鸭之类,直到死去。
出殡时间是定在早上九点,大叔公已经入俭棺材,义子义女端祥了老人好一会,才缓缓地合上棺盖,由殓工钉上马钉,只待鞭炮一响就起杠出殡。
这时大门口颤颤巍巍地走来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如果不是大家都安静地等待棺材起棺,谁也不知他在说什么:“儒哥去了,谁害死的?”大叔公义子哭笑不得,附着老人的耳边说:“二叔,我爸不是被害死的,是老死的,听三哥说,他老人家白天还挑着一桶大粪到地里浇了一遍豌豆,晚上三哥还陪他喝了几杯烧酒,第二天发现他老人家睡去叫不醒了,才打电话叫我回来。”
这被叫二叔的人,是大叔公的远房堂弟,也是九十有几的老人了,十几年前就痴呆了。除了满脸的皱纹能证明他的年龄,其它和婴儿没啥区别,只会吃喝拉撒。
大叔公义子说吧,吩咐人准备点炮仗,二叔把拐杖在地下猛戮:“不许出葬,快报告政府。”
村里人都奇了,这老人今天怎么了,好像死人复活似的,难道是大叔公真有什么冤屈,灵魂附体到他身上了?大伙都满脸疑惑地把目光投向大叔公的义子,这个他可不自在了,看大伙的眼神好像大叔公是他害了似的,心中有些不快:“二叔,你老人家今天咋了,把话说清楚。”二叔不理他:“三儿,你到太伯伯阁楼上把那具梧桐木箱子提下来。”被二叔叫着三儿的正是三哥,也是二叔的小儿子,是个憨人,快六十了也没讨上媳妇,大叔公义子走后,他就搬过来和大叔公作伴了。
他听二叔的话,果然没一会就顺着竹梯,抱下一口木箱,放在众人面前,也不等他爷爷发令,顺手捞起一块大石头,就把连心锁砸烂,掀开箱子,吓了大家一跳,简直让人目瞪口呆,摆在大伙眼前的,是二把生了锈的驳壳枪,还有一把着了绿衣的黄铜军号,抓柄上系着一条暗黑色的红绸飘帶。大叔公义子好歹也是高中生,而且在城里生活了十几年,多少有些法律意识,这私藏武器可不是一件小事,容不得他多想,掏出手机拨打了110,报警了,不许人家再碰箱子里的杂物。
大家都瞅着二叔等他说出个子丑卯寅,可他却一屁股坐在地下,好像不关他事的,头靠在大叔公棺材旁,喘着粗气,又回到了原来痴呆模样。其实,这一切他也不清楚,只是今早醒来,听到吹鼓手的敲击声突然灵光一丝,好像知道大叔公死了似的,直奔而来,六十年代初,大叔公生了一场大病时交代过他,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要把阁楼上的箱子交给政府。
没一晌工夫,一辆警车开到村门口,从车上走下一位老警察,他是乡派出所所长,再过二年就要退休了。大叔公义子赶紧把他引到那口陈旧的木箱面前,一再声明,今天的以前,他根本不知道这口木箱的存在,更谈不上知道家里藏有武器。所长叫二位警员不让乡亲拥挤上前,自己弯腰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摆在地上,端看了良久,也沉思了良久,才掏出手机,拨出电话。
“局长,有件事必须向你汇报。”
“你说。”
“今天接到报警,在死者陈儒耻老人的葬礼上发现武器,我立马赶到山后村,证实的确有二支手枪。”
“枪?你说清楚。”
“二支日本人二战时候军佐使用的木把盒子枪,已经锈迹斑斑。”
“……”
“还有一把国民党军队用的军号。”
“别停顿,你仔细汇报。”
“除了军号还有一本一九四〇年,由我闽浙赣三省省委组织部签发的中共党员证,证件拥有人名字正是死去的老人陈儒耻。”
“还有一张泛黄的合影老照片,里面有陈毅元帅。”
“除此以外还有几页有些破损的旧信笺,是一张名单,上面有几个人的名字,解放初期曾经在我省和毗邻的省当过主要领导。”
“我突然想起了家乡流传的故事,抗日战争时期的传奇人物,金鸡岭游击纵队司令白面将军,他可以把号按在物体上,边吹沖锋号,边甩开双手打枪,百发百中,一人曾经退敌数百。”
“张所长,你说的是成抗烈士?他不是四三年在国民党顽固派围剿中被捕,敌人严刑逼供,也不肯叛变,最后光荣牺牲。你意思是说陈儒耻就是成抗烈士?”
“我只是直觉,不敢肯定,局长,下面我该怎么办?”
电话那头沉寂了良久,才响起:“这样吧,先让老人入土为安,你替我送他一程,然后亲自把箱子送到县局。”
张所长小心翼翼地把摆在地上的物件重先放回箱子里面,搬上警车,再把坐在地上倚靠着棺材昏昏欲睡的二叔扶到旁边的交椅,和二个民警毕恭毕敬地弯腰行了三个大礼,接着三人拨岀手枪,每人依序朝天鸣放三响,张所长用最大的嗓门噙着泪水大声吆喝:“吉时已到,放炮,起杠。”刹时,枪声、鞭炮声、吹鼓手的打击声、警笛,响彻大地,在群峰山谷间久久回荡……
乡亲们唏嘘不已,打岀娘胎以来,第一次见过这么风光的葬礼,来送三叔公一程无论是否添福添寿,都值了,大叔公死得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