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裂
(一)
窗外的光线洒进房间,白色的病房越来越亮,念秋昨夜睡得很不踏实,记不清醒来几次,又如何迷迷糊糊的睡去。随着清醒腹部一阵绞疼,她将手稍加用力的压在伤口上并卷曲身体,想到已从体内摘掉的子宫,泪水便忍不住的涌出来。
“醒了?睡得好吗?”赵护士推门进来。念秋快速地用手指抹掉眼泪,轻声回答:“还可以!”并勉强的挤出一丝微笑。
赵护士在她的肩上轻轻的拍了拍“一会乔大夫来查房,先休息一下。”念秋颔首作答,赵护士走出病房,但还是不太放心,又回头看了看,念秋躺着,一动也没动。
她俩于五年前相识,起初念秋因流产住进医院,赵护士管床,两人一见如故,便成了朋友。之后的几年念秋又习惯性流产多次,赵护士对她更是心生怜惜。念秋的身体越来越差,每次相见都觉得她又瘦了。这次住院原以为还是老问题,但是却在子宫内发现了一个较大的肿瘤,乔大夫建议切除子宫,念秋无法接受,整整哭了好几天,才极不情愿的勉强同意。五年来她一直盼望生个孩子,可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过道里,乔大夫见赵玲想得出神,便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赵玲猛然回神,看见是乔大夫便笑道:“乔主任!你吓我一跳。”
乔大夫假装严肃:“赵护士在想什么?”
“我有什么可想的,只是刚才我去看了一下苏念秋,她的情绪不太好。”
乔大夫叹息:“可以理解,她很想有个孩子,这样的打击谁都难以承受。昨天我还在吸烟区遇见她丈夫,吴先生也很伤心,跟我聊着、聊着眼泪都下来了。”
“哎……”赵玲连连叹气。乔大夫对她摇动了一下食指:“你这反应不对哦,一是不够专业,二会加重病人的负面情绪。”
赵护士抿嘴眯起眼睛,做了一个鬼脸:“知道!大主任!”说完,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赵玲再次来到病房时,吴先生已经坐在里面,夫妻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待着。念秋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不过眼角处隐约还有残留的泪痕,想来又刚刚哭过。吴先生很憔悴,脸上的胡须浓密而杂乱,黑中透紫的眼圈暴露出他不曾休息的疲倦。赵玲刚走近,立刻闻到他身上浓烈而腐臭的烟味。
吴先生抬头见是赵玲,连忙起身,微微点头。
赵玲用一种平静略带欢快的语气说:“乔大夫检查后说恢复得挺好,再观察三、四天,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吴先生露出感激的微笑,又看向妻子,念秋背对着他们,没有任何反应。赵玲明白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有时候我们只能依赖时间,盼望时间这副良药可以化解疼痛,治愈创伤。她用哀怜的眼神望着俩人,强忍住已到嘴边想说出的话。
念秋住的病房里只有她一个病人,另一张病床空着,吴先生想趁没人注意,晚上就睡在那空床上,可是念秋执意要他回家去,坚持说自己喜欢安静,不想旁边有人。
吴先生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不过他还是待到很晚才离开。他心里纠缠着一种无法诉说的愁苦,他不想留下妻子一人,怕她会胡思乱想,另外自己也越来越害怕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那不太大的房子里现在总充斥着一股空旷凄清的感觉。
吴先生安顿好念秋后,极不情愿地慢慢移出住院大楼。晚上的医院像一个开走喧闹拥挤火车后的车站,它寂静而松缓,有的只是矗立的大楼和从窗口射出的不太明亮的灯光。白天的嘈杂随着夜幕的降临消失的无影无踪。在白天、在妻子身边、在所有人的面前,吴先生总有一种紧张、不得松动的压迫感,他心里不是空闹闹的,就是莫名的阵阵发慌。那时他总想赶紧抽根烟,似乎只有香烟可以平复他慌乱的心绪。
他来到一楼吸烟区,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点燃后往更黑暗的角落看去。在浓黑的夜色里也有一个忽明忽暗、模糊不清闪动着的微小火光,吴先生想那也是有人在抽烟吧。在这个平淡无奇的深夜,却有人独自待在屋外,寂寞的吸着烟,他不由替自己和那个远处的“火光”叹息起来。
过了一会儿,那“小火光”慢慢向自己靠近,走近看是一个年轻人,模样大约二十五岁左右。他坐在与吴先生相隔两张石凳的位子上,问道:“你还有香烟吗?我没有了,可以给我一根吗?”
吴先生递了过去。
“我妻子正在手术室里生产,哦,还不算是我的妻子,是我的未婚妻,我有点紧张,让你见笑了。”
“是喜事,要当爸爸了,祝贺你!”吴先生向他伸出右手,那人握住,吴先生感到他的手在发抖:“不要紧张,医生会照顾好的。”
“医生刚才让我签了许多文件,说要进行剖宫手术”。
“哦。”吴先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那人也没再说什么,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静静地抽着烟。很快年轻人抽完了第二根、吴先生又递给他一支,香烟接着被继续点燃,第三根、第四根……
年轻人猛然站起身望着大楼,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吴先生说话:“我该去手术室看看,好像很久了。”
“嗯,你去吧!”吴先生仰头看着他
他快步走出几步后又停住,回头问:“你不走吗?”
吴先生举起手指夹着的香烟:“我再抽会。”
他点点头,便消失在大楼的入口处。
手术室的门关着,门上的红色指示灯还没有灭。年轻人坐在门外的座椅上,手指深深地扎进自己浓密的黑发里,那头发有些自来的卷曲,头发密集茂盛,显得特别厚重。他用手指来回地捋着自己的头发,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下的一块地面,腿不受控制的抖动着。
“哗!”的一声手术室门拉开了,一位护士探出头来问:“谁是余倩的家属?”
“我!我是!”年轻人冲上前去。
“生了个千金,正在检查,过一会就送育婴室,不过产妇还要手术,大约还要一个小时。”说完头一缩,把门又关上了。年轻人兴奋地手足无措,又想起了什么,再想询问,已不见护士人影。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护士出来告诉他,婴儿已送到育婴室,自己可以去看,不过产妇还在手术。
年轻人问了育婴室的位置后连忙跑去,那里的护士只是将婴儿抱出来给他看了两分钟,就又抱了进去。他又快速地跑了回来,继续守在手术室门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觉得时间走很慢,又觉得时间已过去很久,他焦躁的在门外不停的徘徊。终于从手术室里走出一位医生,对他说:“余倩不行了,我们已尽力,你进去看看吧。”
年轻人猛然震住,整个人僵硬起来。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医生,嘴唇抽搐了几下,他的身体向前倾去,但脚却没有移动,他的手指张开,并微微弯曲着指尖,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他的呼吸如同溺水时偶尔浮出水面那样急促而混乱。他挪动着踯躅不安的脚步走进了手术室。过了许久,里面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乔大夫正在给苏念秋开“出院通知书”以及出院后仍需服用的药物。
“吴先生,出院后要按时给她吃药,尽量多带她去户外走走,不要总待在屋里,对她的身体和精神都不好。”
“我知道。”吴先生仔细聆听着医生的嘱咐。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领养一个孩子?”乔大夫好似随意地问起。
“能领养一个当然好,但谁会好好地把一个孩子送给我们呢?”
“其实现在有一个,还在我们医院,正在等福利院等部门办理一些手续。”
“是吗?”吴先生感到意外。
他继续问:“健康吗?念秋身体弱,如果孩子再有毛病,我怕应付不来。”
“孩子很健康,只是产妇……人去世了,原先孩子的父亲还天天来看孩子,可到了婴儿该出院时他却没了踪影,后来男方亲属通知医院说这孩子是‘非婚子’,孩子父亲已出国,母亲家中无人,所以这孩子不会有人要了。”
“哦……这样……那这家人不会反悔,又来要走孩子吧?”吴先生犹豫起来。
“不会,法律上的事情都会先处理好的,你们想不想看看这个孩子?”
吴先生心头一阵雀跃,连声说想见一见,又说他先去问问念秋,看看她的想法,再来确定这事。
回到病房,吴先生把乔大夫的话原原本本地向念秋复述了一遍。念秋听后无比激动,嚷着立刻要看孩子。吴先生又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找乔大夫,生怕错过这个机会。
等赵护士推着婴儿床走进病房时,夫妻俩连呼吸都不敢大力。念秋想抱起孩子,她刚刚伸出双手又立马缩了回来,她望着赵玲,她在等待别人的允许。在她眼里这婴儿犹如镶嵌在皇冠上的红宝石,美丽、独特、珍贵,她正散发着令他们窒息而炫目的光芒。念秋急切地想拥有这个还不属于她的珍宝。
赵玲将孩子轻轻抱起,放进她的臂腕,念秋不禁微微颤抖。她小心地不自然地将孩子往自己怀里搂去,她想与孩子挨得更近些,她怕孩子会觉得冷,但孩子像一个小怀炉,热热地、暖暖地。念秋觉得这个小怀炉正在溶化自己、温暖自己。自己犹如一个在冰冷的地窖里待得太久的人,从内到外都已冻得完全麻木,没有知觉。而此刻自己却浸泡在一池轻柔温热的泉水里,被滋润、被回温、被唤醒。一股从未有过的幸福滋味涌上了心头。
那孩子抱在手里很轻、很软。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偶尔轻微地抖动一下。小嘴不时地抿一抿,像是在回味刚刚喝过的牛奶。她的皮肤白里透着粉红,乌黑的头发覆盖在圆圆的脑袋上,两鬓的头发已经长过耳垂。念秋用手指轻轻地将她耳旁的头发向耳廓后拨去,露出了粉嫩小巧的耳朵。婴儿在怀里挪动了一下,散发出的一阵奶香味,那味道甜腻腻的,一直不曾散去。
转眼三年过去,吴先生一家人过着简单而幸福的生活,虽然家里收入不多,但他们还是感到非常的满足。
“靖瑶上幼儿园的事,你联系过了吗?”念秋问丈夫。
“定好了一个街道幼儿园,之前那个市级幼儿园也托了人去打招呼,但始终没有答复。”
“那个街道幼儿园条件好像很差呀。”念秋担心地说
“先上上看吧,总不能该上学的时候,没地方去吧。”念秋觉得丈夫说的很有道理,目前的情况也只能暂且如此。
开学的当天,两人一同送靖瑶去幼儿园。幼儿园很小,一座老式的两层楼,楼下四间,楼上两间,孩子一共也只是三十来个,老师一共六人。当两人准备离开时,女儿死命的拉着他们不肯放手,呜呜咽咽哭起来,说什么都不肯待在这里。两人怎样安慰都不行,最后女儿竟然哭得虚脱,晕了过去,两人吓得要命,赶忙将孩子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又是挂水,又是针灸,等孩子恢复过来时已经是半夜了。
吴先生一手抱着睡熟的女儿,一手挽着忧虑的妻子,疲惫地往家的方向走。
念秋低着头,盯着自己缓慢的脚步,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
“明天再试试看吧,实在不行,再想其它办法。”丈夫拉紧她说。
第二天,一家人还没走到幼儿园门口,只刚刚踏进前往幼儿园的小巷,靖瑶就开始哭起来,同时转身飞快地往大街上跑去。只见一辆自行车从她身边骑过,吴先生生怕撞到孩子,一把冲上去,将孩子搂在怀中。见孩子没事,他松了一口气。抱起女儿对妻子说:“算了吧,你去上班吧,今天我带她到我单位混一天。”靖瑶听说不用去幼儿园了,开心地又蹦又跳。
靖瑶在吴先生单位的休息室里待着,她知道不能打扰爸爸上班,管爸爸的老伯伯会责骂的。吴先生从图书室借来许多故事书,靖瑶不认识字,不过看看图画也觉得很有意思。中午休息时,有人会来休息室打乒乓球,还有人会来发冰棒,一人两根,不过许多叔叔阿姨都拿出一根送给她,于是靖瑶收到了好多冰棒,大约有二十多根呢。爸爸借来一个保温瓶,把里面的水倒掉,然后把这些冰棒去掉包装纸后全放了进去,说这样就不怕化掉了,下班带回家,请邻居的小孩子们一起吃。靖瑶觉得这一天过得实在是太开心了。
第二天,靖瑶跟着念秋去上班。念秋的单位里有一个小托儿所,里面只有七、八个两至三岁的小毛孩,单位请了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帮忙照看。两位老阿姨也不会什么,只是看着他们,到了饭点,就给这几个小毛孩挨个喂饭。靖瑶待在那里,看着几个比自己还小的毛弟毛妹,感觉很紧张,很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碰倒了他们。他们一会撒尿、一会拉屎,臭得不行。有时,两个老阿姨还没来得及帮他们擦好屁股,他们就已经从痰盂上爬了起来,光着屁股一摇一晃地去拿东西吃。靖瑶尽可能地躲在屋子的一角,能离他们多远就离多远。就这样她战战兢兢待了一天。
第三天在邻居奶奶家待了一天,第四天在姑妈家待了一天,第五天又在妈妈单位的托儿所待了一天,这三天吴先生出差去了。回来的那天,靖瑶从傍晚等到天黑,当听到爸爸的声音在远远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时,她立马连蹦带跳地冲出家门,迎着爸爸声音的方向,大声喊着:“爸爸!爸爸……”喊得楼前楼后的邻居都知道吴先生回来了。
星期天,一家人在家里静静的待着,哪儿也不去,靖瑶认为这才是最幸福的日子。
吴先生为了让女儿可以上更好的幼儿园,到处托人找关系。又自己制作了许多卡片,用毛笔在每张卡片上工整地写下一个汉字,大约有近千张,他开始自己教女儿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