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 老吴嫂
陈刘庄村东有座庙,世代供奉的是真武大帝。村民相传,真武爷极为灵验,于是真武庙也便成了陈刘庄善男信女们顶礼膜拜的圣地。但凡婚丧嫁娶,生意买卖,打工求学,村人都要到真武庙前跪求平安,图个吉利。到了大年三十,真武庙前更是热闹非凡,成为村民极爱围观的一个去处。这个时候,鞭炮齐鸣,笑语喧喧,人声鼎沸。各家主妇们纷纷端着供品来祭真武爷,小孩们则欢快地像一条条鱼,在人群中钻进钻出,抢拾着哑鞭炮。老吴嫂无疑是人群中最风光的一个,她一边大声指挥着妇女们按次序上香,一边给真武庙敛收烟火钱。每当这时,快嘴老刘都会冷笑连连:“这老吴,倒成善人了。”话里充满着讥笑嘲讽。
老吴嫂不是善人,年轻时一点儿也不善,相反,恶名倒是远播。有一次,邻家的猫吃了她家的馍馍,她循迹追到邻家,用手里的钢针把偷嘴的老猫给活生生扎死,还不解恨,又把棉套中的一窝小猫崽逐个扎死,临走还点燃棉套,意欲放火焚烧猫尸。邻家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直吓得哇哇大哭。幸亏邻人及时回家,才避免了一场火灾。为此,两家还爆发了一场大战,多年不搭腔。
吴嫂身材高大壮实,性情泼辣,人人畏避。吴嫂与人骂街更是一绝,骂人的词一套一套的,如汹涌河水滔滔不绝。骂上半天,是不用重字,还不用喝水。骂人的话能钻入你的骨头,但凡有一些羞耻心和自尊心的,无人能在吴嫂口下撑上十分钟。老吴嫂的婆婆老吴太一开始不服她,与儿媳对决了几次。每次老吴太都被儿媳那洪钟般的嗓音震住,那不堪入耳的辱骂夹杂着唾沫星子如同狂扫的机关枪,老吴太弱弱地回骂上几句,不出三合,便很快败北。文斗不行,武斗更是别提。瘦小的老吴太,颠着一双小脚,在儿媳面前摇摇晃晃,如同猫爪下的老鼠,魂都吓跑了。
有一次,我回家正赶上婆媳俩吵架,听吴嫂骂得实在难听,自恃肚里有些学问,便上前劝了几句:“嫂子,要尊敬老人,骂人不对,这是不文明的。”话音刚落,吴嫂便对我说:“兄弟,她骂我了,为啥我不能骂她?她没生我养我,我就不让她。婆媳们骂架的多着嘞。”吴嫂回答地理直气壮,我不由语塞,一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咕噜而出,望着吴嫂那惑然不解的神色,我叹了一口气,仓惶而退。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啊。
吓破胆的老吴太夫妇索性搬入村头的两间小破屋里,独自度日,好不凄凉。有时连吃盐点火的钱也没有,斗胆向吴嫂要上两次,会会回来都是带来一肚子气。吴嫂的公公干活累了爱喝上几盅酒,抽上几棵烟。那时,我家开了一个代销点,老吴头就不时地到我家喝上一两散酒,拿上一包9分钱的红灯香烟,对父亲说:“大兄弟,手头紧,记帐赊着吧。”我父亲就会在帐本上再记上一笔。老吴头病重,老吴太找到家里,对父亲说:“兄弟,俺没钱,要不,我给您纺花吧。”父亲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径直把帐一笔勾销。
老吴头死前,吴嫂就一直抱怨老公公不公道,嫌给老二盖的房子好,早向人宣告:“她对老人是活不养,死不葬。”如今老吴头一死,吴嫂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邻居们都在暗暗戳自己的脊梁骨。托人给老吴太捎话,愿意出钱发丧。伤透心的老吴太大怒:“她敢来,我就用拐棍打一路,看她知道丢人不?”最后,还是由老二发送了父亲。
吴嫂的丈夫老实懦弱,只知道在地里干活,平时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看自己老婆对自己父母不孝顺,在邻里横行,恶名远扬,着实恼在心头,恨在心里,然而慑于老婆的淫威,一直敢怒而不敢言。及至父亲过世,身为人子,竟不能披麻戴孝,为老人送终,实乃天下最大不孝,吴嫂的丈夫心里实在愤恨难平,再加上不堪邻居在背后指指点点和冷言讽雨,心里羞愧难抑,又不敢轻捋老婆虎须,看着老婆肆意恶行,整天长生闷气,舒发渲泄不出,积年累月,竟抑郁成疾,吴嫂呼来斥去,丝毫不知疼惜丈夫,以致病势加重,竟撒手人寰。丈夫去世之后,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自己的身上,这才知道没有男人的苦处。吴嫂开始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两个男孩也该成家立业了,可自己在村里连个对眼的也没有,人人都对自已畏如蛇蝎,躲得远远的,就连两个儿子也对自己心怀不满,口出怨言。吴嫂才渐觉收敛,意识到自己以前不对,她决心改弦更张,重新做人。从此,老吴嫂每逢人必言笑,遇到别人家有事情,就主动帮忙,前后判若两人,为了赎罪,还追随一帮老太太开始敬神行善起来。她们筹集钱款重修真武庙宇,再塑神像金身。有时,在真武爷庙会上,吴嫂还会张罗着请一班剧团来唱几天大戏。
吴嫂改过行善以来,虽没彻底洗清恶名,但也有了一些人缘,再加上她的两个儿子都仪表堂堂,相貌英俊,竟也招来媒人,说成了两门亲事。吴嫂便张罗着为两个儿子陆续完了婚。吴嫂迎娶了两房儿媳妇到家里。吴嫂便成了老吴嫂,也应上老婆婆了。老吴嫂脸上的笑容绽放没几天,家里便战火燃起。原来,老吴嫂名声太臭,两房儿媳妇还没进门,就存了警戒之心,坚决不能一进门就被老婆婆降服。这妯娌俩很快结成统一战线,共同对付起老吴嫂来。老吴嫂一生节俭,见不得两个儿媳妇花钱大手大脚,说上几句,两个儿媳均和她如针尖对麦芒,矛盾渐深,老吴嫂性情霸道,颐指气使惯了,哪受得儿媳妇的这种闲气,于是天天争吵,矛盾加剧,战火也逐步升级。终于我在一次回家的途中,听人啦呱谈起老吴嫂,说她和两个儿媳妇打架了。两个儿媳妇看上了老吴嫂养老的十几棵大杨树,要求卖掉平分,被老吴嫂一口回绝,双方开始争吵谩骂,情急之下,互相推搡,终于打在一起。两个媳妇有备而来,一个扳腿,一个搂腰,顿时把老吴嫂掀翻地下。老吴嫂虽然身材高大,怎奈年高力衰,哪敌得两个如生龙活虎般的年轻儿媳妇,被两个儿媳妇轮番骑着打,老吴嫂的两个儿子自幼没有好教养,受乃母熏陶,不知孝顺为何物,且都秉承了老父亲怕老婆的家风,看着母亲挨打,不以为意,反数落老母亲的不是。首次对阵,老吴嫂完败,气焰顿消。两个儿媳妇战得兴起,借机挑衅,又痛打了老吴嫂几次。日子不能过了,老吴嫂独自搬到废弃的小学校舍里去了。邻居说起老吴嫂挨打,口气轻松,无一点恻隐之心。
去年春节,我见到老吴嫂在庙会上张罗,强颜欢笑,面目憔悴,在神前的祷告却更虔诚了。
清明节后的一天,空气清新,杨柳吐绿,鲜花盛开。我回到村里,见大街上放一棺木,一群人白孝素缞,正在发丧。一问,原来是老吴嫂死了,得的是乳腺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