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母亲的冬天(散文)
去年腊月二十,我带着满身疲惫和满心伤痛,搭老乡顺车从重庆出发,晚上到咸阳。第二天早上六点,我把儿子从学校接上,一路狂飙,中午经过陕北靖边,下午到乌海市,我和儿子换乘火车,直奔淖尔。晚上在淖尔市的弟弟家住了一夜。第二天,迫不及待地往回赶。
思乡切切,切切盼归,思念最直白的宣泄是能闻到家乡的味道。此刻儿子在我身边,望着车外闪过的村庄,家越来越近了。
曾经,我一进院,猪肉烩酸菜的味道就冲入鼻孔,随即口水泛滥。我爱吃烩酸菜,进门就会看见母亲躬身从大锅里往大盆舀菜,这是母亲几十年没有变过的姿势。菜端在饭桌上,父亲选最好啃的肉骨头给我碗里夹,收拾饭桌时,光我啃下的骨头就能收一大盘。
然而,当我走进院子,心情顿时怅然若失。这那是我曾熟悉的家?院子里到处散放着垃圾,显得凌乱不堪。进家一看,母亲侧身横躺在炕边,边看电视边逗着怀里的小狗。电视像一堵墙挡住大半截窗户。暑假里听母亲说过,弟媳妇从北京回来给她买了个大电视,她也没说到底多大。也许是突显孝顺吧,弟媳妇不考虑老屋的格局,买了50寸屏的电视,把家堵得黑乎乎的。
见我进门,母亲一脸惊讶,赶忙坐起来问:坐汽车?火车?凉不凉?
我扫了一眼,家里更狼藉。我的心情更糟,脸不由得阴下来,双手交叉捅在衣袖里没回答母亲。
母亲看我不高兴,双手捧住小狗吻了吻,腰弯成45°,把狗轻轻放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说:凉了哇?凉就上炕哇。
我脱下棉衣上了炕,挪到炕里靠在被褥上。母亲又试探地问:饿不?饿就做面条,要不煮稀饭泡麻花。
岂止是饿,还有心凉,哇凉哇凉啊!母亲是咋了?就算她没听说我的遭遇,也不能忘记我爱吃的饭菜吧?
母亲端回电炒锅。我爱理不理地说:不饿,别做了。母亲十分尴尬,哦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把目光转向电视,家里的气氛陷入僵局。
我扫了一下家里的摆设,原来当地摆着的麻将桌已挪的靠住炕角,麻将拼成方块仍在桌上放着,用污黑的毛巾被罩着,毛巾被上沾满狗毛,看来很久没有动过。厨房,灶上的大锅生了锈,沾满油垢的白瓷片灶台布满灰尘。
母亲想打破僵局问了一句我最不想提及的事情。我不耐烦地说:你别问,我不想说。母亲顿了顿,欠起屁股在坐炕边,抱起狗跟狗说个不停。我揪起棉袄拢住脑袋躺下,心酸的泪水直往出溢。
多年漂泊,满心伤痕,我本是回家疗伤的。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若大的房子只有母亲和狗。老屋老了,母亲也老了,昔日的温暖情景哪去了?炕还是以前的炕,被褥还是以前的被褥,只是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味道,多了一层尘灰和狗毛,难倒是这些味道、灰尘封杀了老屋的温情?
不一会,妹妹骑着三轮车来接我。我想:跟妹妹走母亲会难过的,她一个人孤孤单单住这么大的房子,房子里没有一点人气,好不容易盼我回来,我再去了妹妹家,岂不是寒母亲的心吗?
妹妹催促道:赶紧走,肉炖好了,吃完,我还得经管牲口呢。
我很累,也晕车,真不想去,想跟母亲说说话。母亲却迅速取出衣帽穿戴上先出去上了妹妹的三轮车。
这不是明摆的撵我走嘛?唉,人在落魄的时候心也变得窄小,我穿上棉衣,裹紧身子上了三轮车。到妹妹家,面对久违的排骨烩酸菜我却没有从前的胃口。母亲吃了很多,她好像一天没吃饭。
我吃不下去,心里纠结老屋。老屋即将逝去,意味着我将无处疗伤,此时,心如刀剜。难道妹妹就没有一点感觉吗?对妹妹有满肚子怨气却不敢发泄。妹夫有病,妹妹一个人种上百亩地,养百十头羊,猪鸡鸭样样有。她一天忙得像陀螺转。母亲也没到了不能动手做饭洗衣收拾家的地步,是什么原因导致母亲的生活状况如此糟糕?
还没等吃完饭,羊群就进了院,妹妹撂下碗跑出去打水饮羊。我收拾饭桌,母亲要回家,叮嘱我:你就在这吧,我回去烧炕。
晚上,妹妹悄悄给我说母亲啥都不缺。这我知道,母亲穿的比我们好,她的衣服都是弟媳妇买的,哪件都上了千。炒菜、烙饼、煲汤、煮粥的锅加起来不下十口锅,只是常年不用塞到哪个旮旯她都不记得,煤气灶的旋钮垢得拧不动。妹妹说:妈妈不收拾家,就想着找老伴。
我心里“咯噔”一下,怒火立马窜上脑际,责问妹妹:你胡说吧?
妹妹:没胡说,姨姨(弟媳妇母亲)给妈介绍的。那老汉有四个儿子,有两个同意两个不同意,嫌妈妈年龄大呢。村里人说七、八十岁的棺材瓤子了还胡作怪。把我羞得一冬天没回村里。
看来弟弟也知道这事,他们同意母亲找伴?一股寒气穿透我的前胸后背,我感觉自己在哆嗦。父亲刚走那几年,母亲身强力壮,在冷库给工人做饭,带小侄子。那会儿不找老伴,现在年近古稀咋会有这种想法?子女们都健健康康,且事业有成,对她关心备至,难道母亲不觉得自己很幸福吗?我是不够孝顺,可姐姐弟弟妹妹是亲友们公认的孝子孝女,村里的老年人谁不羡慕母亲?母亲不懂惜福也就罢了,怎么能给儿女们脸上抹黑呢?
母亲是被父亲宠坏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因姥爷的政治问题,姥姥全家被迫下放牧区。那时母亲还在上学,受形势逼迫不得不辍学回家,成了当地年龄最大、学历最高、无人敢娶的老闺女。二十二岁时,嫁给讨饭长大的父亲,父亲比母亲大九岁。这个家来之不易,父亲倍加珍惜,把母亲当佛供着,当孩子养着。母亲一辈子没操过心,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由父亲安排,不是不让母亲做主,是母亲自己不愿意操心。可母亲乐意做的事情不管对错,不许父亲过问。导致母亲一辈子随心所欲,跋扈自私,从不体谅别人的感受。母亲没受过气,没出过力,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说起享福方圆几十里无人比得上母亲,在常人眼光,母亲的生活很完美。可母亲不知足,出了一道让儿女没法回答的难题。如果反对她找伴,我们会落个不孝的骂名,支持她找伴也许弟弟能接受我是接受不了。漂泊一年回家,一进门,炕上杵着个老态龙钟的陌生老汉,想想就恶心。母亲比较幼稚,她可能认为所有的男人都会像父亲那样体贴包容。这世上,腌臜的男人多得很,她是没遇到。遇到了吃亏受气的肯定是她,做儿女的怎么忍心让自己的母亲受外人的气?所以,不能同意母亲找伴。不过母亲的任性起来谁都没办法,父亲一辈子听之任之,从没把母亲的任性当回事,做儿女的更没权利管教母亲。母亲是一意孤行的人,她要找了伴,老屋就是废墟,我将成为一只流泪的苦瓜,只能自己苦着无处诉苦。
我打算明早回去,好好跟母亲谈谈,让母亲知道还有一种男人,是人渣里面的次品畜生里面的赝品,万一遇到咋办?另外,倾尽全力保住老屋。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等不上妹妹送我,自己走着回去。进门,母亲用一个黑不拉几的铁皮罐头桶插在炉子里煮稀饭。我的火气蹭蹭上窜,正想问:没锅?
母亲弯着腰用小勺搅着铁桶里的稀饭,像似自言自语:一个人的饭,没法做,一动锅就多了,我还不爱吃剩饭。然后直起腰问我:你吃了没?
吃了。
母亲看我不高兴,没吭气,用一块抹布垫着捏住铁桶边,将稀饭倒碗里,正好倒了一碗。我换上旧衣服出去扫院,十多年不见面的邻居开着三轮车卖豆腐路过。见我,停住车,跟我寒暄几句后问:要豆腐不?
老屋是套间,东屋不生火,地上摆的纸箱子里有水果、蔬菜、干果……好像啥都有。母亲说,是弟买的年货。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豆腐?就冲着窗户问:妈,咱家有豆腐没?母亲推开门探出头生硬地说:我又不做豆腐,哪来的豆腐?
那买一块吧。我付了钱,提回豆腐重重地放在案板上就跟母亲嚷:你不种稻子还吃大米呢,你咋就不能好好跟人说话?
狗看见我吵母亲,冲我旺旺叫,母亲赶忙抱起狗婆娑着,哄着:不怕不怕,可胆小呢,又吓着了。
我气得肚子涨得鼓鼓的,等着泄气。母亲没接招,僵持了一会,我觉得母亲成熟了,学会了让步。又觉得自己可笑,对外人弱得像一头羊,对年迈的母亲强势得像一头狼,这算啥本事?
我戴上手套走到门槛,回过头说:你也别跟我硬蹭,我心情不好,咱俩尽量少说话吧。
老屋的院子少说也有三亩大,夏天种的花菜秸秆还没清理。早上十点开始打扫,扫到下午五点,提到路边焚烧的垃圾就有三大堆。母亲很听话,吃完早饭就串门,中午回来没跟我说话。回屋呆了一会,探出头问:吃甚饭?我没好气地说:你想吃甚就吃甚,别管我,我不饿。
又过了一会,母亲伸出头喊:吃饭,炒山药丸子,可好吃呢。我停住手,犹豫:冬寒日短,吃一顿饭就得耽搁点时间,赶天黑扫不完。于是说:我早上吃得多,不饿,你吃吧。
母亲关上门。我不饿,就是想喝水。过了一会儿,我放下扫把进了屋。母亲正逗狗玩,桌上放着一个空碗,看来她只给自己做了一碗饭。那狗精得很,母亲说啥它都懂。母亲说:拜一拜,给你吃肉肉。它前脚举起拜拜,母亲给撕一块肉。我给掰节麻花,狗不理我,就盯着母亲手里的肉。我随口问:狗光吃肉?
我还不光吃肉,它能光吃肉?母亲愤愤的。
唉,小雨不大湿衣裳,话不投机伤心肠,还是少说为好。我喝完水就出去,一口气干到天黑。肚子里翻江倒海的,迫切想吃一块肉。母亲继续串门,我换掉脏衣服,翻了翻纸箱里的年货,葡萄一粒一粒的,香蕉是棕褐色的,黄瓜、火龙果都蔫了。我掰了个香蕉想吃,想到香蕉的冰冷又扔下,换上衣服就往妹妹家走。
冬日里,下午四点以后河套平原上,一切都是僵直凝固的,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旷野很少有游动的活物,太阳也懒得照常上班,提早溜出地平线。我凭借手机的光线,穿过夜幕中的旷野回到妹妹家,妹妹见我进门就往厨房里走。妹妹很累,我不想麻烦她,便说吃过了。妹妹边和面边说:去哪吃呢?她连锅都不支,能给你吃甚?
酸楚的泪溢满眼眶,母亲咋了?不给我们吃饭是因我们长大了?再大也是您的孩子啊!您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孩子饿着?
躺在被窝里,又跟妹妹探讨母亲问题。妹妹说:母亲确实孤独,村里都是孤寡老人,今年又走两个,麻将桌连人也凑不够,母亲有一年没打麻将。我不让她叫外村的老人,出点事咱担不起。那几年带孙子,给冷库工人做饭,是忙,也累,可有人跟她说话。这两年年纪大了,咱都怕她累,不用她干活。她是闲得过了头,给咱生事呢。你没发觉她一说话就跟咱抬杠?那是故意行气呢。
我说:你愿意让她找老伴吗?妹妹立即回答:不愿意!我不回村子,尽量不跟她说话。炖肉就把她接来,回的时候再给她端一盘,她基本不用做饭。我担忧地说:那她要硬找咋办啊?妹妹回得斩钉截铁:咱们不同意她就找不成!听说那老头身体硬朗,就是没钱。妈妈给老头说,没钱不要紧,我存的钱管够花,我养着你。
哎呀,五雷轰顶,我用被子笼住脑袋,再也听不下去了。照这情形,我没必要跟母亲谈。她的钱都是姐姐弟弟妹妹给的,他们愿意平白无故养一个棺材瓤子,我这个泥菩萨没资格反对。
听妹妹说,年前弟弟给了母亲两千块钱让母亲提前买菜,他一家年三十才能赶回来。我也没问母亲买了什么,还需要什么?我只顾打扫卫生。二十九那天,我把家里的被褥都抱出去见见太阳,让强冷空气冻死那些难闻的怪味。收拾完天又黑了,我没去妹妹家。
隔壁邻居嫂子有癫痫病,还种了几十亩地。她守寡第三年,招了个小她八岁从没结过婚的青海男人。晚上,嫂子过来串门,说起那个青海人,也是一肚子气。她说:西人(青海人)犟得就像驴一样,我说东他到西,咋都跟我说不到一起。
我心想:他五十岁还没结过婚,这就很说明问题了,次品啊。便安慰她:你就把他当做会开三轮车、会饮羊、会干活的驴,没必要生气。嫂子说:我有时候心里憋屈,想跟他说说。可他是八竿子打不出个响屁。
我说:那他就比死人多出一口悠悠气吧?你还不如跟羊说呢。
母亲好像不爱听我说话,她打断话题:你那个西人明天上街不?邻居答道:不去,明天过年呀,你还要买甚了?三轮车冷得你能坐了?母亲急了:我还甚也没买。转了几天,没打问下顺车,想买的东西可多呢。财神画、鱼、香、韭菜……母亲数了一大堆。
我插了一句:财神画现在谁贴呢,难看的。邻居说:老年人喜欢。你给媳妇们打个电话,让他们回来给你捎上。母亲一脸的无奈:他们都不喜欢,不给买。
年三十下午,弟弟一家回来,从车上往下搬箱子。弟弟顺口问:家里的香蕉、葡萄吃完没?我又买了一箱无籽葡萄,可甜呢,还有一颗大西瓜。母亲说:哪有香蕉、葡萄?我没看么。贵巴巴的买那干啥,凉哇哇的谁吃呢!
原来弟弟买的不是年货,母亲以为是年货。母亲一件年货也没买,这年过得非常尴尬。小弟牢骚满腹,一赌气出去,到初七才回来。
母亲的问题到了必须摊牌解决的地步,小弟打电话通知了姐姐。初七,姐姐从外省赶回来。晚上,弟召开家庭会解决母亲的问题。新年里,母亲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小弟直言不讳说:咱们商量一下妈妈找老伴的事情。我跑了几天才打听到那老头,还去了他们村。老头七十九岁,子女都不孝顺,不给老头生活费还不让找伴儿,知道老头跟妈妈谈好了,他们还嘲笑老头,嫌妈妈年龄大。这老头素质极差,给村里人宣扬:咱们过得挺好,都愿意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