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门风
林家院子里一字停放着四口棺材,一样大小,一色新。
这是一个依山势而修建的小山村,林家院子在山村最低处,院子下边就是一条小山沟,岩石突兀,常年有水潺潺流过,“叮叮咚咚”吟唱着美妙的音乐。他家就显得更加幽静,朝阳最后落到他家房顶,夕阳却最早离开,村里人家都嫌这地方日照时间短,林家的祖上却看中了这儿不与四邻干扰,离最近的邻居还隔着一道土坎。
他家院子很普通,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没有围墙,只是用一些荆棘埋在土里用捆线条扎成一溜篱笆。山村里是不需要街门的。村风淳朴,家门大开一个月也不会丢什么东西,所以不光是林家院子里没有街门,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不知道街门是咋回事,常常笑话山下平川人家铁门铁锁防贼似的。人与人因为那把铁锁都隔阂了,人心就冷淡了。不像山村的庄户人家,从地里忙完回来,端一碗面条,剥一段清白的葱,转到邻家就着闲话把一顿饭吃了。有时,也许就在一顿饭之间就商量好了一些合作的意向,春天,无非就是种地你家出劳力,我家出耕畜,两家合伙耕种之类的事;到了秋天自然是商量怎样合作碾谷子。
而林家,在林赖子在世时,还偶尔有人遇到别不过的事去一下他家院子,可自从林赖子去世以后,村里人不要说端着饭碗去串门了,大家宁愿挑担茅粪爬上村里最高的牛头山,也不会走近他家院子半步。倒不是因为寡妇门前是非多,怕村里人说闲话。而是,这家人真的不普通。
林赖子死了快二十年了,但人们习惯叫那院子还是林赖子家的,没有一个人叫她林嫂、林婶或林奶奶的。林赖子死时他老婆也就四十多岁,虽然是庄户人家,但是身材没有和同龄妇女一样成了水桶腰。可能是靠近山沟的缘故吧,肤色也水灵,村里有几个光棍汉对她有过一些想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过多久,他们宁愿继续打着光棍也不会登林赖子家的门了。
林赖子的老婆是调亲娶过门的。
这事还得从林家的门风说起。林家祖上是出了名的吝啬。远的不说,就说林赖子的爹吧,那是发生在上世纪的事。大槐树上的喇叭宣传要吃大锅饭了,刚开始很热闹,说共产主义时代提前来了,庄户人家都兴高采烈地把小锅砸了交给大队。大队在真武庙埋了几口大锅供全村男女老少吃喝,林赖子的爹总怕少吃了一口,教导孩子们每次都把肚子吃得鼓鼓的才能回家。但是好景不长,队里库存的粮食越来越少,又加上天大旱,人大干,消耗的粮食自然更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做饭的只好在饭菜里多舀几瓢水,把干的弄成稀的,人们就饿起了肚子,肚子一饿才发觉离共产主义时代还有点距离。林赖子的爹就没交锅,所以他在晚上可以偷偷的生火熬点稀粥,稀粥里熬点南瓜就好了,幸好他家在村子的荒僻地方,平常也没人来,索性就在自家院子边儿上点了一溜南瓜。到了秋天,金黄金黄的挂在院堎上,那个年代好多人家是不敢私自种庄稼的,一切都是大队集体安排耕种,按人口分粮。好多人家分的那点口粮。连肚皮都填不饱,林赖子家也是。他爹在院子边种南瓜的事村里人不是不知道,只是山村里人心懒散,没有闲得没事专门整人的,所以他家“资本主义尾巴”南瓜自由浪漫地疯长着,沉甸甸的垂挂在小山沟石头垒起的院堎上。就有那饿坏了的小孩儿想吃烤青蛙,到小河里逮青蛙时,发现了院边的南瓜。
尤其牛二寡妇收养的孩子狗毛则。这一天,他悄悄就溜到了林家的院堎下,正攀在一块岩石上准备摘南瓜,就听得林赖子爹在院边上恶狠狠地吼了一声:“好你个贼娃子!”狗毛则心里一惊,手上一慌,脚下一松,“咕噜咕噜”就滚下山沟,当时就磕得头破血流,抬回家就没气儿了。
在那个年代,庄户人家的孩子,生养的比较多,人们都信奉“一只羊吃一片草”,婆姨们比赛似的,干瘪的肚子没几个月就又拱起来了。孩子接二连三的出生,可是医疗条件跟不上,饥饿又笼罩着每户人家,所以孩子夭折的比较多,要是不小心出了意外,也只能自认倒霉。虽然也会掉几滴泪,毕竟是娘身上掉的一块肉,但是很快就被其他孩子的吵闹翻过去了。牛二寡妇曾经跟汉奸生活过,汉奸被处决后,她回到村里孤苦伶仃的生活,后来一个要饭的拖儿带女来村里乞讨,她就和人家说收养了狗毛则,没想到这孩子命苦,就为了一口饭食,惊吓过度就这样死了。村子里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无人问津。她担着汉奸婆的骂名,更不想出面,何况是自己的孩子理屈在先,干什么你也不能偷东西啊。尽管是人命关天的事,但是在那个年代,只能吃哑巴亏了。
林赖子一天天长大成人,他妹妹也早到了嫁人的年龄,上门提亲的人却连一个也没有。那些媒婆没人愿意接他的话。倒不是嫌林家祖传的抠,进了门连口水都喝不上,关键的是你那么大个人,没个轻重,就把人家一个不满十二岁的小孩吓死了。人们嘴上不说,心里都有一杆秤了。你说大人都这样,下的崽子能好成啥样?在农村,门风很重要。林赖子的爹却不识数,指望不上媒婆就站在老槐树下骂人家断子绝孙,谁也不接他的腔。后来,只要他的身影出现在山沟里往上爬的石阶小路上,老槐树下乘凉的、吃饭的人就像躲瘟神似的走散了。赖子他爹没办法,只好亲自到后山里查访,还真就让他找到了一户,家里穷得叮当响,娶不起媳妇也不愿嫁闺女,就等一户调亲的人家,这下可好了,还真是门当户对,也不用请媒婆,两家一商量,挑了个日子,这又嫁又娶的同一天就这么办成了。
那林赖子媳妇在娘家时不知道咋样的个人,自从嫁到林家,那真是进谁家的门,像谁家的人,比那林赖子的爹还加一等。你就比如说那母鸡下蛋吧,偶然着急了,你家的鸡窝就近,它就跑进去了,“咯咯咯”的出窝一叫唤,被她给听到了,那可就完了,跳到黄河也洗不清,非跟你理论一番不行,至少你得赔她几颗鸡蛋,否则事就没玩,她会到大槐树下吵闹的全村人知道,谁愿意跟她败那个性,给她几颗蛋打发走了事。以后遇到她家的鸡来院子里撵出去就行。你撵也得看动静,正好让她瞅见,也是一个麻烦,她会说你把她家的鸡打坏了,你跟我人有意见打我家鸡干嘛?反正你是怎么也说不清,横竖都是她有理。
就连小孩子也不敢到她家门前玩耍,那一副脸色像巫婆似的,经常突然出现在孩子们身后,孩子们猛然被她吓一跳,哭着就跑回家了。大人只好哄哄,没人和她理论,跟那不识数的人还真是说不清。
所以,听说她家出来这样的怪事,看热闹的人就特别多。
林家院子外挤得人山人海,县公安局也来了人,警车就停在学校操场上,去他家的路,只有牛车才能走得开,警车是下不去的。警察在院外拉起了警戒线,看热闹的人群,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张望。就见警察戴着口罩还有白手套,“咔嚓咔嚓”到处照相,还有警察从背着的箱子里取出透明的塑料袋,用镊子从尸体上往里边小心的捡东西,有人说那是在尸检。山村里的人看稀奇。就见院子里乱七八糟,臭烘烘堆着一卷一卷的破旧棉被,一阵风刮过,真是奇臭无比,刺鼻刺鼻的。不少人捂着鼻子躲的远远的,到柳树下相互打探情况。
“这家到底死了几口人?”
“没看见吗,四口棺材。”
“怎么会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吃了老鼠药还是被人谋杀了?”
“你刚才也看见了,刚抬出来的一具尸首像是刚死,后面几个就难说啦,尤其是最后一个,那长长的头发已经是贴着头颅骨了,浑身都剩下骨架了,几个人小心翼翼拽着衣袖裤腿缓缓放进棺材的。不像同时死去的。”
众人听他分析得在理,柳树下就聚拢了更多的人。
“她家到底有几口人,怎么一下死这么多?”
“院子里常年住着林家老太太,这老太太经常不出门,日用品都是孩子们进城买,从不去村里的代销店。这老太太生了两儿三女。大女儿是她爹还在世时候就跟人私奔了,婚礼仪式都没举行。这可把林赖子气坏了,大女儿带着外孙来过几次,林家愣是没让他们进门,劈头盖脸地骂,大女儿羞愤不过,就走了,后来再没见来过。大儿子上学时成绩很不错,高中毕业时想当飞行员,检查身体已过了,部队就要来招兵,他妈拉着死活不让走。这家确实有个好门风,大人说什么孩子听什么,从不违抗老太太一句话。就这样大儿子落魄在家里。后生长的挺俊,就有不少姑娘看上了,连城里他的那些女同学都有愿意的。结果人家来村里一打听,倒不是臭骨头跟梢的问题,那人家通稍没骨节,而是他家出了名的抠。一说他家的门风,人们就不言语了。你说都是庄户人家,今天我借你家的耙,明天你用我家的犁铧。这家倒好,什么东西都不肯借给外人。人家倒也有志气,自家把所有的农具都置办齐了,从不向村里人借东西。遇到耕种,全家齐上阵,老大扶犁,老二播种,二姐挎着粪卜篮,三妹跟在后面耙地,人家自己就解决了,不是缺人手的人家。村里好多人家都买了拖拉机、三轮车,你说去趟城里,搭个便车一句话的事,可他家的人就是怪,宁愿‘吱吱扭扭’赶着自家牛车进城,早上走了半夜才回来也不张那个嘴。你说,这一打听,不是普通人家,谁家女儿愿意让往火坑里跳啊?”
“那男的娶不过,女的总能嫁得了吧?”就有人耐不住性子了插嘴问了一句。
“按理说,她家儿子有儿子的帅气,女儿有女儿的俊俏,可是不知道那老太太咋回事,只要有人路过她家门口或院墙外便破口大骂,谁还敢上前惹事。可能儿子女儿就这样被耽搁了吧。”
“早先也听人说起过,这家人自产自销,兄妹在一起生活。”
“不会吧?哪能不顾人伦,再说,就不怕有了孩子?”
“那个院子,谁也进不去,生了孩子淹死在茅坑里,谁能晓得?”
“该不会吧?”
“你这说的有点儿不对吧,既然他家有一个老太太,除过嫁出去的大女儿,还有两儿两女啊,应该说有五口棺木才对,怎么才四口呢?”就有人听出破绽站出来反问。
“对呀,怎么才有四口呢?”他自己也糊涂了。
这世上啊,就有人喜欢把一些简单的事情往复杂里想,还要添油加醋发挥想象,就觉得别人听他讲故事似乎就多了一些尊敬和钦佩的神色。于是,头脑里听说过的和自己想象的揉和在一起,讲给那些天生具有好奇心的人。
人们正在疑问,争论着一口人的误差,都在根据自己的想象推测各种可能性。这时,就看见公安局刑侦队的同志摘下了口罩,由村长陪着从林家院子外的牛车小路上爬上来。
“通过勘察,基本排除了谋杀的可能,我们对林二旦做了笔录,虽然他脑子反应迟钝,但是叙事还是清晰的。他说他娘是早五年前病死的,和我们的法医判断结果一致。”
“啊?”听了这句话,村长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半天合拢不上。
“啊什么啊,这里面有你们的责任,当村长当成这样,村里死了人五年都不知道?别的不说,就说每隔三年一次的选举村长吧,他家人就不参加选举?你就没去拉过票?”
“队长你真会说笑,我们公平选举,不闹拉票那一套。你还真说对了,她家人凡村里的事一概不参与,平常也不让人靠近她家房子,所以对她的去世,只要她家孩子不说,村子里的人自然没有人会知道。”
“怪不得那年夏天,这一带的绿头大苍蝇那么多呢。原来是死了人。”坡坎上的那个邻居听见后就小声说,想想跟死人做邻居这么多年,她的面色上就有点煞白。
“听那林二旦说,这五年里,他哥和姐姐、妹妹先后生病死掉,这家人怎么搞的,又不是要命的病,生了病也不吃药。”
“估计是没有钱买药吧,这几年收成不好,只出不入,缺钱花也不去村里问人借钱。再说,他们一般都是让林二旦到城里买。他家就是林二旦有时还跟村里人说一两句话,其他人逢人不说话。有一次林二旦图省事,在村里代销店买了一袋盐,和人们说了几句话,差点没被他大哥打死了。”
“想想也是,死人放在炕上,活人睡在一边,那能有个好?”
“是啊,这也是前天他大哥死了,林二旦饿的实在不行了,才跑出来到村里代销点买两包方便面,还是赊账。也是店主多嘴,问了一句两代方便面够你全家五口吃?他就低声说了一句,都死了。店里坐的人还有点好笑,咋能这样诅咒自己家人呢?他就认真地又说了一遍,真死了。大家还不信,就有胆大的跟着他进了院子。一进门,那恐怖的场面没把他们吓死,一出院子都是稀里哗啦的吐。就惊动了村委,我们这才报的案。”
“什么时代了,还有这样的人家,不是亲眼所见,还真不敢相信。那个林二旦,也赶紧送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放心,这个我们已经安排了。他长期生活在闭塞的小院里,怕精神也出现了问题,需要治疗。”
“希望能治好。”
警车拐过了村口的那道弯,看热闹的人却久久还没散去。
一座小院,四口棺材,一样的大小,一色的新,没有香火缭绕,没有守灵的人,只有穿沟风吹扯着树叶低声的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