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屠龙计(小说)
“从前有一个村庄,村里的人常年遭受恶龙的袭击。每一年都有勇士前往恶龙居住的山洞屠龙,但年年都有去无回。有一次,一个好事的村民悄悄尾随那勇士而去,他躲藏在洞口,看着那杀了龙的英雄坐在金银珠宝里,身上慢慢长出龙的鳞片。”
——题记
第一章 初入洞口
在江川市,五月的天总是阴晴不定,然而今天却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电视里的早间新闻按时传来了女歌手慕苓斐的曼妙歌声。无须留意,雷鸣便知道那是他分居中的妻子最喜欢听的音乐。他原以为调至江川市能够有一个崭新的开端,但阴霾总是如影随形。即使已经在冷战中分开了数月,家中依然留有她的气息。无论是过了时节的厚绒窗帘,还是花瓶里上干枯了的满天星,一切的一切都尽他所能地维持着丽丽离开家门的样子。也许丽丽已经厌倦了所爱终日忙于工作的生活,也许在那之后他早已不再是丽丽的所爱——雷鸣感到眼前一片模糊,是热气腾腾的咖啡让他的视线如坠迷雾。
“雷前辈,今天有任务了。”郑言奇的手机简讯让这团雾突然消散。
工作,工作,工作。这么多年过去,只有工作能让他忘却心头的伤疤。雷鸣打起精神,他的同事们可从未见过自己如此脆弱的一面,在外人眼里,他始终是坚固不催的雷警官。
从驱车前往案发地点的路上,雷鸣已经从絮絮叨叨的小郑那儿获知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死者是年方二十五岁的闻道中学语文教师虎晓萌,担任初二(1)班的班主任。虎晓萌是在师生集体出游途中失踪的,直到昨日上午才在师生所在的游轮附近被人发现——只不过眼前资料中的那个灿若春日的年轻女子此时已成了浅海水域里漂浮着的一具女尸。尸体并未有生前遭受侵害或虐待的痕迹。很显然,如若不是自杀或意外身亡,这便是一桩熟人起意的杀人案件。在这一行待得越久,雷鸣就对生死存亡愈发淡然,或许这就是丽丽为何会控诉他冷漠的原因。他此时和同事小郑、彭婷坐在同一辆警车里,小郑在方向盘前唉声叹气,精瘦的脸上写满了无奈;而资历比小郑还浅的彭婷却似乎透着一股雀跃之情,蜜桃般的小脸红扑扑的。雷鸣对这个后辈几乎毫无印象,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工作中有所交集,在此之前他对彭婷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了小郑口中的“警花”里。
“言奇,工作时候就要打起精神。”比起小郑,彭婷充满了干劲。她那年轻而饱满的嘴唇上擦着稚气未脱的粉色唇膏,无时无刻地提醒着雷鸣这是一个不用衣妆都能神采飞扬的年纪。
郑言奇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入行才一年,不知道和未成年人打交道有多麻烦,更何况这种学校的孩子还是一群人精……”
即使雷鸣一年半前才从他省调遣过来,他也对闻道中学有所耳闻,依稀从几面之交的邻居那儿知晓了这所“超级初中”的存在。那是他和丽丽搬来江川市的第一天,住在对门的刘老阿姨就在拉家常时聊起了孙子的升学压力,一家人费了许多心思打点闻道中学的招生考试的报名资格,可惜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临走时还感慨了一句羡慕两个年轻人没被孩子套牢的自由生活。刘老阿姨本是想拉近和新邻的距离,可不想恰恰戳中了丽丽的痛点。那一天,丽丽终日板着脸,为了挥别过去而开展的新生活又染上了一层阴影。有些痛只是不去触碰才不会生疼,然而它们就像达利摩斯之剑那样悬挂在颈部,永远不会轻易消失。
“筑兰中学和闻道中学是我们市的初中双雄,在我们马上要去的北区,闻道声名更远些。”彭婷对雷鸣解释道。
说是曹操,曹操就到——就在彭婷还忙着与雷鸣解释这些细枝末节时,闻道中学金灿灿的提名牌匾已显现在了他们眼前。现在正是上午九点,铁红色的教学楼里书声琅琅,偌大的足球场上传来了稀稀疏疏的打闹声。雷鸣一行人在校长秘书胡心的带领下穿越长长的欧式走廊,阳光透过五彩的玻璃落地窗照射在他们头顶,古旧的木质地板发出嘎吱的声响,仿佛阵阵苍老的叹息。“我们学校曾经是一所教会学校,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学校的许多地方还保留着原校址的痕迹,这里原本是大型餐厅……”胡秘书似乎已对初来之客的反应习以为常,她自然而然地介绍起了闻道中学的悠久历史,掩映在连衣裙下的颀长身影在深褐色的地板上拉伸成了一个倒挂的高脚杯。他们尾随着高脚杯前行,阳光的斑点也随之翩翩起舞。
“到了,陈校长和胡主任已在对外会议室恭候多时。”胡秘书恭敬地拉开了大门。
“雷警官,久仰大名。”教导主任胡正清率先与雷鸣握手说道。他是个矮胖的小个子,唯有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在镜片后打着转,“这位是我们闻道中学的陈校长。”胡主任示意道,脸上堆着一个下属应有的顺从微笑。陈良华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待几轮客套过后,会议桌上的话题便进入了此番的正题。
“陈校长,胡主任,警方此次前来是想要调查一下贵校教师虎女士的死亡事件,还希望你们能够积极配合。”雷鸣说道,郑言奇与彭婷已进入状态,备好纸笔等待记录。
“当然,当然。作为一所名声响当当的中学,我们也很希望真相能够水落石出,早些让学校回归一如既往的常态。”媒体如同苍蝇一般蜂拥而至,此刻已被堵在了校门口。陈校长的语气虽仍很平静,可皱着的眉头却出卖了他不安的心情。他挥了挥手,胡秘书便将早已备好的蓝色资料夹递到了会议桌上。
“我们当然会配合警方工作,也希望你们能够体谅一下学校的难处,调查时不要惊扰到学生。他们都还只是十几岁的小朋友,虽然我们最初封锁了消息,但有家长反映,这事还是吓坏了不少孩子……”陈校长边说边将资料夹递到了雷鸣一行人的眼前。这是白纸黑字的档案所无法记载的虎晓萌,厚厚的资料夹里除了有她在文艺晚会中一展歌喉的靓丽身影,还有校报中刊登她多次当选“最受欢迎闻道人”以及“江川市最美青年女教师”的报道。在“最美女教师”的报道中,她头戴花冠,与一个容颜俊秀的男子相拥共舞,配图的文字是”亲爱的猫猫,我们爱你“。这些信息无一不在提醒着他们一个美好年华的逝去,是谁扼杀了这样美丽的生命?
“虎老师是闻道中学青年教师的领军人物,她始终以积极的姿态面对所有人,如今发生这样的事,作为领导我很遗憾,但现在抑郁症在年轻人中的确很常见……”尽管只是在叙述自己的猜测,但陈校长的语气很笃定,仿佛那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陈校长认为虎晓萌应该是死于自杀?”雷鸣注视着陈良华的双眼说道。作为主要查案人,他有随时询问相关人员的权利。
陈校长摆了摆手说道:“我只是觉得很可能是,至少在学校工作期间,虎晓萌和同事还有学生的关系都很融洽。从校方角度看并没有异常。”
“您知道虎晓萌与哪些同事走得近吗?我们需要调查一下她的人际网络。”雷鸣追问道。
胡主任回答了这个问题:“是孟老师,虎晓萌班的数学老师,除了午休时间今天一天满课。”
严肃、沉默、呆板——这是雷鸣对孟静怡的第一印象。尽管入职资料上显示她才不过二十八岁,但坐在他们眼前的俨然已是一个毫无活力的女子。她不施粉黛,随身携带的只有一个陈旧的帆布包,下垂的眼角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众人眼前。倘若逝去的虎晓萌是跳动的青春火焰,那么她就是那死气沉沉的沼泽。难以想象火焰与沼泽曾有过深入的交集,至少在旁人眼里,她们俩始终是形影不离的好友。
“据我们所知,孟老师您在这次半成人旅行之前请了病假,并未出席?”雷鸣迅速地进入了状态。直觉提醒着他,这个外表沉静的女子或许是案件的重大突破口。
“是,我当时在教工公寓里休息,我去医院配了药,有病历卡作证。”
孟静怡似是有备而来,就连快要打盹的郑言奇和一旁记录的彭婷也不禁提高了警惕。
“请告诉我们除了江川市第一人民医院之外,4月14日至4月21日这段时间内你的行程,越详细越好。”雷鸣将早已备好的方格纸递到孟静怡眼前,大约十分钟后收到了一张工整的手绘表格,字迹娟秀而有力。
“请问您在那段时间得了什么病?”
“慢性咽喉炎急性发作”,仔细听来,孟静怡的声音依然有些嘶哑,她的嘴唇薄而苍白,一张一合地好似旧时旗袍上的领口,“这是做老师这一行的职业病,累了就会发作。”行程表上显示她在4月16日晚熬夜批改3个班级的期中试卷,第二天一早又赶到学校担任升旗仪式发言人。早在亲自来校调查之前,雷鸣就从警方的资料中捕捉到了孟静怡的轮廓和棱角——她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自幼品学兼优,如若不是为了能摆脱在家乡平庸终老的既定命运,以第一名的身份从江川大学数学系毕业的她绝不会屈尊在一所初级中学任教。可惜管教学生远比思考高等代数要复杂得多,工作多年来她虽业绩尚可,但冷淡的性格不得上司欢心,晋升之路自然崎岖不平。雷鸣几乎可以想象一个生病的独身女孩蜷缩在职工宿舍里的情景,没有温暖,也没有依靠。他也曾走过这一段孤独的路,好在后来上天终于在他的生活里造出了一个丽丽;然而现在,这个曾慰藉过他的肋骨却也将抽离他而去……一想到此,雷鸣忍不住捏了下自己的胳膊,他懊恼自己的走神,一再提醒自己现在是工作时间,一切都得以查出真相为先。
“你与虎晓萌生前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请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的场景。”雷鸣密切留意着孟静怡的神态变化,倘若一个常人想要撒谎,那么脸上的任何一处皱褶都会出卖她的心思。
孟静怡的声音依然是那样波澜不惊,“自从猫猫4个月前搬出职工宿舍,我们除了午休时候一起就餐、周五的年级组大会,其他时候几乎碰不到。最后一次见面应该是4月15号的午休。”
“作为好朋友,你们周末不见面吗?就像闺蜜聚餐那样?”雷鸣乘胜追击地问道。
“不,闻道中学的课程很紧,我周末也要忙着备课。”
“你真是一个认真工作的好老师,你的学生一定会感到很欣慰。”雷鸣适时地夸赞道。他这句话并非是违心的夸奖,一半是出于与嫌疑人拉近距离,一半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当年努力奋斗的自己。
然而,这句褒奖却没有得到一个预想中的快乐微笑。孟静怡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她飞快地别过头去,挽了挽耳旁的碎发,留给他们一阵苦涩的沉默——她的指甲意外地涂了一层鲜艳的豆沙色,在她老旧的套装下显得格格不入。那一刻,雷鸣从她低垂的眼里读到了小心翼翼的悲伤,还有眼角里悄然溜出的不甘。
“雷老大,我觉得孟静怡这个女人不简单。”在警署的会议室里,郑言奇不住地在白板上比划着今日获得的人际关系。他在孟静怡与死者虎晓萌的连接线间打了个巨大的问号,随即便陷入了沉默的思考里。
对于这个疑点,彭婷也十分赞同:“的确不像是寻常的好朋友,她俩看起来不像是关系亲近的人,交情很一般……甚至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那你们觉得孟静怡有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吗?”雷鸣问道。
郑言奇耸了耸肩膀,似乎在宣告女人心的复杂他一个多年的单身汉怎么会懂。彭婷却仿佛思绪大开,滔滔不绝地说道:“从时间上来看可能性不高,但作案动机未必真的没有……”
“比如?”郑言奇一边擦去白板上悬挂着的问号,一边追问道。
“有时候女孩子间的关系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彭婷若有所思地回答道,“两个完全看不顺眼的人也可以看起来像是很要好的朋友。”
“我怎么没发现能有这么复杂……”
“你是单细胞生物当然发现不了……”
听着两个后辈你一言我一句,雷鸣却独自陷入了沉思:彭婷的揣测不无道理。人从来都是多面的社会动物。看似单纯的彭婷也能一针见血地道出人心的阴暗,那么过着修女般生活的女人也未必不渴望春日的温暖。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个体,这世上多的是白纸黑字的数据所无法描绘的隐秘故事。而作为查案人员,他们的职责就是去挖掘海面以下藏着的那片冰川世界。
他们直到晚上8点才终于散会,警署外的商业街两旁亮起了红红黄黄的霓虹灯,仿佛挂在黑压压枝头上的小辣椒。他有多久没能好好吃上一锅热腾腾的饭了?新鲜辣椒的回忆像海潮版席卷了他的舌尖。临走时,雷鸣接到了上司亲自过问的电话,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对这桩案件的关心,并再三叮嘱他们在调查时要“好生对待那些中学生”。雷鸣在电话里应和着,心里却不禁想起了彭婷上午所提及的话——闻道中学是江川市的初中一霸,能进入这所顶尖学校就读,若无极为出色的学习成绩,那么便是非富即贵了。郑言奇说这些青春期的孩子大多比大人想象得要聪明,明日他就要和两个后辈一同去会一会这些小“人精”了。其实除了两个远在家乡的外甥,他与未成年人相处的经验未必就比两个刚迈入社会的年轻人要多。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雷鸣只觉得方才还空荡荡的胃瞬间就变满了。毕竟已经过了郑言奇和彭婷那般的年纪,精力大不如前。他只觉得累,一头倒在了客厅里的沙发上。沙发是鹅黄色的,摸起来凉凉的,凑近闻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新家具味。直到沉沉入睡前,雷鸣还在思索孟静怡的作案动机,脑海里满是她陈旧的衣着还有鲜明的豆沙色指甲;然而他刚触到一个令人兴奋的点,意识便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