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闯进我眼帘的是一头触目惊心的白发，那是大哥头上的白发。
　　 我还是个懵懂孩童的时候，大哥已经娶妻生子，是生产队的会计了，我俩相差十六七岁，叫他大哥似乎不妥，但是村子里约定俗成的辈分硬是把我们归为一辈，他高兴不高兴都没有办法。生产队的会计要比队长牛逼，因为队长大多不识字，只要骂人凶，略略有些领导能力就成，而会计不仅要识文断字，还要能打会算，一年辛劳下来年终分红分口粮，谁家多谁家少，都是会计的算盘说了算。在我朦胧的记忆里，出工的人一清早就下地了，而大哥和他那也识文断字的老婆却要日上三竿才下炕开门。大多的时候，大哥只是在队部的办公室里拨拉着算盘，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都很少晒，绝对是全生产队最舒坦的人。
　　 包产到户了，娃娃长大了，大哥也并没有含辛茹苦，并且从外面鼓捣来一部电影放映机，游村串户地放电影，钱没有挣多少，但是人活得滋润，轻松自在。可惜那部电影放映机太陈旧，修修放放维持了两三年就彻底被搁置了。大哥自然不会去头顶烈日，脊背上晒得脱皮，他又开了个小药店，那时候的药品监管不是很严格，小药店一开就是十多年，不仅使大哥免受肌肤辛劳之苦，还让家里的日子日益滋润，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成了小山村最先富裕的人家。随着儿子娶媳妇，女儿出嫁，孙子出生，大哥成了村子里令人羡慕的年轻的“老太爷。”
　　 心存高远的大哥不再满足蜗居在深山老林之中，在九十年代末，携家带口到镇上开了一家私人诊所，虽然他不是科班出身，但是毕竟以前买过十来年药，久病都成良医呢。小诊所的生意还不错，大哥的水平也就是看个头疼脑热肚子疼，关键是大哥深知多中取利的奥妙，同样的药品他的总比别人便宜几分钱甚至一两毛钱。一个二十来平方米的小诊所，能够维持一家六口人的生活，足以证明大哥的精明。过了几年，大哥的诊所日渐冷落，主要原因是一些药品过期了未曾下架销毁，被人举报，有关部门找上门收缴了过期药品并且罚款几千元，一下子就打到小诊所的七寸上，近乎瘫痪了。就在此时，一件突发的厄运骤然而至。大哥的四弟，比我大一岁发小，在初冬的一个傍晚突发心肌梗塞，等他闻讯从镇上赶回去时，四弟已经魂归西天，享年不足四十岁。四弟的突然辞世，使得大哥对自己的医术深恶痛绝，不仅鬓发灰白，还声明从此不再行医。
　　 心胸广阔的大哥并没有因为诊所不景气受到丝毫影响，毕竟诊所不是家庭收入的唯一来源，儿子媳妇一年打工也要收入一万多块呢。大哥权衡一番之后，毅然改辙移弦，关闭诊所，开了一家杂货店，店里的生意主要由嫂子经管，他除过一日三餐就是忙着在街道里的棋摊上和人较量。
　　 大哥的女人相貌并不是咋样漂亮，脸色略黑还有雀斑，但是大嫂的身材很窈窕，完全不像曾经生育过四五个娃娃的女人，五十多岁的人了，走起路来还风摆杨柳一般，很是勾引人的眼睛。据说大哥大嫂还是自由恋爱呢，这在四十多年前的农村，是多么了不起的壮举呢！大嫂是初小文化程度，喜欢读书，身上那一点点书香，使得她和别的村妇有着明显的不同，再加上她还会哼几句《铡美案》里秦香莲的唱词，就更加地与众不同了。我曾经问过大哥，他俩怎么瞅的对象，大哥哈哈一笑：“你碎着呢，瓜着呢，长大就晓得了。你没听过‘只要感情深似海，满脸麻子放光彩’的话么！”我似懂非懂地跟着傻笑。
　　 在我们的小山村，我算是藏书比较多的了。大哥和嫂子都爱读书，当然了，他们喜欢读的大多是《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杨门女将》、《五鼠闹东京》、《封神榜》之类的，纯文学的书籍是很少看的，就这点，已经使他们和冬闲时间晒暖暖拉闲话，秋雨连绵的日子睡大觉的乡亲们有着明显的不同。也因为书，我和大哥大嫂的关系很是亲近。我高考落榜之后，失魂落魄，开始学着喝酒，学猜拳的师傅就是大哥。后来我的拳术竟然青出于蓝胜于蓝，每次在酒桌上较量，大哥都是我的败将，令他切齿复切齿，却奈何不得。大哥家有了酒或者好吃的，嫂子总会捎话给我，我也理所当然地应邀前去，不止一次地在他家吃肉喝酒。心底良善的他们，总觉着看了我不少书，只有请我吃饭喝酒才是最好的回馈，其实那些书他们不看，也一直在箱底压着，在人们越来越爱钱的时候，小小的山村，能有几个人还喜欢看书呢？
　　 儿子两口子打工，大哥他们开着杂货店，照看着两个孙子念书，日子平淡而充实，日复一日。
　　 我在中心小学的最后一年初冬，街道里办庙会，请来了县上的戏班子唱戏。那时候看戏的人已经很少了，都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依然执着，端个小板凳坐在台前目不转睛地看戏，直至剧终。年轻人到戏场里也就是凑一阵热闹，并不在意唱的啥戏唱得好坏。唱戏的最后一晚上，我也去凑了一阵热闹，恰好碰上大嫂在台上唱《铡美案》里秦香莲告状那一段，原来剧团邀请街道里的戏迷客串，大嫂就自告奋勇，圆了一把唱戏的梦。说老实话，大嫂的唱腔太随意，和伴奏的文武场面不合拍，但是观众还是给予她热情的掌声，她也很兴奋，虽然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我似乎看见了她脸上的红晕。
　　 就在翌年的初冬，我听到了嫂子病逝的噩耗。之前也曾偶尔听到过她有病的消息，总想着无大碍，谁料想竟然是要命的病呢！我买了一捆白纸去“送纸”，这是一个乡邻应该有的礼节，何况我们还是关系密切的乡邻呢。在肃穆的灵堂一侧，我见到了大哥，他突然之间就背驼了，头发一半灰白了，原本就狭长的脸颊显得更加嶙峋，颧骨突兀，眼眶深陷，眼神飘忽不定，面对突然失伴孤独的他，我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劝慰，只是紧紧握住他很骨感的手，握了又握。
　　 由于所在学校位置偏僻，所以我很少到街道里去，偶尔一两次到街道办事，总是要去大哥那坐坐。每次去，门前总是围着一圈人，为一盘棋的输赢争论不休，好多次只是简单的问候一声，便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好在他的精神还不错，快七十的人了，难得有那样好的心态。
　　 就在大嫂的三年纸烧过不长时间，也就是一年时间吧，一个更令人震惊的噩耗传来了——大哥的儿子，一个刚四十出头在乌鲁木齐打工的小伙子，骤然间阴阳两隔了，真正的祸不单行啊！听到这个噩耗，我独自静坐了好长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大哥，面对那一张面皮松弛，眼神空洞的面容。听说他得知这个噩耗之后，突然间就昏迷不醒，被送到医院抢救去了，我打消了去看望他的念头，因为我知道，继中年丧妻之后又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刻骨铭心般的伤痛，只能自己慢慢愈合，别人的劝说不仅苍白还是一种打搅，还是让他静静地疗伤吧。如果他能跨过这道槛，就是涅槃，不能，则就是一具行尸了。
　　 事情过去一年多了，我有事去了街道，办完事，决定去看看大哥。和往日不同的是，大哥的门前空落落的，我轻轻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有应声，移步进门，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头雪白的头发，白得耀眼，白得触目惊心。大哥正专注地在电脑上打游戏，显示器透出的光映得他那瘦削黧黑的脸颊竟然熠熠生辉，眼睛也因为专注而炯炯有神。大哥抬起头瞅了我一眼，问好着吗？我说好着呢，你呢？他嘴角一撇，这不挺好吗，吃饱了没做的，孙子教会了打游戏，还蛮有意思的！说完又专注于游戏了。
　　 走出门，阳光温暖，人间祥和，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命运多舛的大哥总算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