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高考
残酷的预选
三十年前,我在乡下中学读高中。那时读书,几乎是拼了命的。拼命,只为能尽早地走出贫穷的小山村,走出贫瘠的黄土地。
那时读书,不只是一种动力,更多的是一种责任。那时,没有人逼自己学。学习虽然很熬人,可并没感觉到学习有多苦。一段时间,似乎觉得学习很有趣,学习很有劲。那股劲来自哪儿,一时很难能说得清。
不知书读得怎样,就觉所学的书本大都翻得破破烂烂。那时,喜欢地理历史和政治,每本书几乎都能倒背如流。不是因为自己多聪明,而感觉自己的学法很特别,也很得当。后来我做老师的时候,我常把自己独特的方法传授给我的学生们。我教过的学生,他们也多认为受益匪浅。那时很多人很羡慕我,但学不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天赋,可我并不认为这是天赋。“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些古人的话,给了我不少启示。当时,大老爷的一句话,很让我受益。寒门,当我们什么依靠都没有的时候,我们只能靠自己去勤奋!
当书本被翻看到烂的时候,你就觉得那些知识很好玩,也很听话。我喜欢把地理历史里的知识编成快板、顺口溜或打油诗,刚开始是一句句地诌,后来想着想着便顺口成了章。可能是熟能生巧的缘故吧。连最难弄的名词术语和政治里的哲学概念,也都能抽筋扒皮地凑得押韵。即便现在想起,也能顺口念来。1300加68,元璋应天安了家;邓小平云逸张,合伙开辟左右江;梦中学论语,并非有多苦(《孟子》《中庸》《大学》《论语》);三国水浒西游,红楼一梦到头,老师(罗施)吴曹撰写,四大名著一流……那时我曾将这些知识编了三大日记本子。一九九八年被一个叫田凌的高中学生拿去看,后来竟迷失了去向。高二时,仿佛就养成了一种习惯,连文言注释和英语单词都能用打油诗来应对。所以直到高三毕业,我的成绩仍一直超优秀。
那些年,高考前先要过一道坎。这道坎,便是参加全县预选。预选不取,就等于你的高中学业从此终结。那样的残酷,不知让多少学子流“离”失“所”。特别是乡村学堂里的孩子,十年寒窗,到头来连张高考试卷都未曾摸上一把。说来,真是让人伤透了心。千军万马过这样的独木桥,第一次就有可能被大浪淘沙。那些年,好多所学校的好多个班级都要全军覆没。那一年,算是走大运。我们学校文科班通过预选,有六个人有资格参加高考,其中一个就是我。
在每一个学子心里,预选仿佛就是一道坎儿,也怕是一种恐惧。它就像一个魔咒,笼罩着一颗颗青春律动的心。
痛苦的冲刺
预选之后,心间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然而并不轻松。
回到学校,仿佛没了日也没了夜。老师说,预选关过来了,高考那道关若不过,那才是人生中第一大憾事。就是死,你们也要冲出这道关卡。冲过去之后,你们才能梦想成真。预选前,我没感到有太大压力。选上了,却觉得有些儿喘不过气来。父母的期待,亲戚的嘱托,老师的凝望,同学的眼神……我们每一个人都负重前行,仿佛身上背负着好几条命。那时似乎什么都不去想,也都想不起,就知道一味地埋头苦读经书。记得每个夜晚,都要挑灯夜战到近子时。清晨,每天四五点钟都要坚持起床。累了,就趴在桌子上歇一小会。困了,就到操场跑几圈。热了,就跑去井台用凉水浇浇头。饿了,就嚼几口发霉的煎饼和盐豆子。即便蚊虫使劲地叮咬,即便七月流火炙烤得汗流浃背,我们都未曾有一丝退缩。那时,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我要考取一个学校。
那年,祖父得了胃癌。家里人谁都没说。
那年,祖父离我而去。那天,是一九八六年六月十五日。
回家,心如刀割。第一次经历亲人离去。哭过,还要坐在青灯下,去读我的高考。那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啊!为了我的高考,祖父仓促下葬,我也急促赶路。一份厚重的责任,捶打着我的脊梁。高考,我不知是在怎样的心情下奔你而去的。就觉着那一段时光,急切而漫长。漫长,是因为心底的疼痛。急切,是因为感觉还有好多东西似乎遗忘。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把这句话写在床头,刻进记忆,然后留一生怀想。
艰难的抉择
说话间,高考一天天逼近。
填报志愿,是那段时间最火急火燎的事。打小学起,几乎每学期都要写一篇作文《我的理想》。
起初很模糊,在时代的大潮面前,一次次要当科学家,一次次要当解放军,一次次要当雷锋。可从来没想到过要当老师。不是老师不好,而是因为小学的时候,我的班主任朱友德老师,曾经好多次被弄到学校的高台子上批斗。还有姑老爷,因为作文课时,不小心写错了几个字,就被打入大牢。小学时,每天晚上都要围着学校喊口号。一是打倒孔老二,二是打倒朱友德,三是打倒姑老爷。那时总在想,凡是来劲的老师,可能都要被打倒。所以,我是怕了。
姑老爷是老师,村里人一直叫他先生,从没有人叫他老师。那时老师地位特低下,没多少人能看得起。姑老爷书教得好,是村里唯一一个端铁饭碗的人,只是他的声望和受到的敬畏,从来都没有村里边的小队长和书记们高。许是因为姑老爷,既没有权也没有势。也许不能被人利用的东西,未必就是好东西。老师在民间,怕是从来都无法被人利用,所以大家都不看好。那时,如果老师有政府官员那么大的能耐,即便是个政府部门里的打杂,也会招来别人的艳羡。为什么师范类要提前招生,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所在。中国教育为何会落后,其间与老师的地位低下,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
高考来临,志愿在即。恰那年师范类学校又要提前录取。班主任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地动员班级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第一志愿必须要报师范。开始,我不从,大家都不从。老师不答应学校不答应。难得这一年还能有那么多人预选取。学校就开始做我们父母的工作,当老师多好,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一辈子风平浪静,又是铁饭碗。就这样,我还是没有答应第一志愿要报师范。经过一场场志愿的博弈,在最后一天的最后时刻,在老师的监督下。我在最后是否同意以上学校一栏内,打了一个轻描淡写的对号。
好多年后,每次回想起那个对号,心里不免还有太多的遗憾。
因为考取的是师范,上学那天,别人风光,我却躲进屋子里流了一晚上泪。原想等暑期后再去复读,父母一百二十个不同意。我们村子里,考取中专财校的那个丫,家里都摆了好几桌,连大队干部都来贺,且放了两晚上电影。开学那日,我只是一个人,背起行囊,静悄悄地离开。
就这样一直做了二十多年老师,做着做着,仿佛一种使命感从心中来。每送一届学生,我都要把姑老爷曾经说给我的那句话,告诉我的学生们。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世间云卷云舒,杜小泉老师的一幅大字,在办公室里悬挂了好多年。教书育人,原本还能这样地美好着幸福着。二十多年里,身边好多人走了散了。有的走了捷径,有的攀了高枝。未曾想,我竟能一做就是二十多年,且做得有点儿小骄傲。
到现在,我都佩服我自己,佩服自己对事业的那一份执着和不离不弃。
平静的考试
7月6日下午,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骑着单车,去了80多里外的县城赶考。
那时刚刚学会骑车。为了去参加考试,姑老爷还把自己新买的凤凰牌自行车借给我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第一次去参加这么一次人生大考,第一次尝试红灯停绿灯行穿过人行横道的感觉……好多个第一次,从那天起便相继来。果真是紧张和兴奋,一路上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第一次看到了高楼,第一次看到了宽阔的马路,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多与我一样年龄的学生涌进考场。
那晚,我们住进了县城最繁华的风华楼宾馆。那晚,隔着窗第一次见到城市的霓虹。那晚,大家竟会第一次集体失眠。那晚,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感觉太多过往好像一齐来。老师说,数着一二三四数字睡。老师还说,心静自然凉,闭着眼不要睁。老师说,睡不着也得强迫自己睡。不知道这一夜睡了多久,第二天便随着人流淌进了考场。从乡下来,见不得城里老师。感觉他们一个个很威严,所以开始有点怕。第一场考试,半个小时都未能安静得下来。拿笔写字的那一瞬间,头脑里一片空白,手哆嗦得厉害。后来,不知多久便进入了状态。后来,一直显得都很平静。原来高考,并非想像里的那么可怕与神奇。
依然记得考政治的前一天晚上,下了雨,天闷热的不行。大家都吵闹着睡不着,我却出奇地睡得安稳。午饭后,大家都在临时抱佛脚,书本翻得哗哗啦啦地响。我拿过政治课本,随便地翻了翻。那时每本书,都翻少了书皮,翻破了太多章节。最后一页,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区别与联系。一个中午,我只是看了这一页。不想看着看着,便睡着了。同学很羡慕我,这样的一次大考,你竟能睡得安稳。谁曾想,下午的政治试卷的最后一道20分的论述题,竟是我中午刚看过的内容。拿到试卷之后,第一题便写了它,越写越觉得兴奋。那一次我的政治考得出奇的好,还排在全县前几名呢。考高分了,极有可能被师范类学校录取。那时的平静,可能也有这样一种担心在。难怪后来好多年,姑老爷还开玩笑说,要是少考几十分就好了。
三十多年了,仿佛对考试早没了知觉。然而,一九八六年的那次高考,却能让我记住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