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油菜花开
夕阳西下,大山笼罩在一片温柔的霞光中,像披上五颜六色的彩衣,慢慢地跳着一支曲调和缓的舞蹈。天空发出阵阵雁鸣,大雁要回家了。山中的羊肠小道隐隐约约有人影在晃动,尘土飞扬着。
人影近了是一个清廋的青年,穿着深蓝的中山装,肩挎着一个军绿的担包。他抬头望望夕阳,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这山真高啊”青年心里稀嘘着。
旁边的花椒地角长着一棵粗壮的洋槐树,青年累了,走到树下坐了下来。什么东西咯了他一下,他的手伸进草里摸索着,原来是一个水壶,还有水在晃动。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把嘴凑上去咕咕的喝了起来,平时的斯文早无。他实在渴极了。
他靠着洋槐树,双腿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狗尾巴草,看那夕阳缓缓坠落。西方染成一片橙黄,氤氲着,好像刚从染缸里捞出的布扔向天空。东边的山已经成青黛色的了,跟画家笔下的水墨画有了相似之处。风也变柔了,凉凉的。
突然他感到小腹胀痛,走到树后面。
“流氓!”
他吃了一惊,赶紧提上裤子。一个黑黑的瓜子脸的女孩背对着他。
听到水落地的声音没了,女孩快速的转身抓起水壶,如小鹿一般向山路奔跑。他呆呆的望着女孩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山路转弯处,再也看不见。
这是1970年的夏天,这个女孩是我的祖母。
下课铃打响了,学生们蜂拥而出。青年人整理好教具走出教室,他一眼就看见她了,她感到有人看她,朝那道目光看去。他尴尬的一笑,她没有回应,牵着小妹的手走了。
好几次都是这样,她对他的友好不理不踩。她高傲的就像腊月的寒梅一样。
他对她的冷漠有了好奇,他想看看这个女子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他在上完一天的课后,在黄昏中坐在她干活回家必经的山坡上,等她走近,走近。然后陪她回村里,他在她身后滔滔不绝,她背着竹篓消失在炊烟尽头。
他终于妥协了,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跟着她,月光打在他的身上,更显出他的落寞。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无尽的黑夜中,他也将转身离去。
“你们山下的油菜花真的那么好看吗?”是她的声音,很浅像平静的湖面上的一阵涟漪散开。但他确实听到了。
他要调走了。他的皮箱里除了他来时带的书和换洗衣物外,还有一双崭新的布鞋,黑面镶白边的,底子很厚。
又是一个盛夏的黄昏,余热未散。她坐在那个人等过她的山坡上,喊道:“明梁哥,你怎么不回来了,你说过的要带我去看你们山下的油菜花呢?”回答她的只有大山传来她自己的回声。夕阳凄惨的扑打在她的身上,几只大雁飞往天际。
她想是自己太傻。
回到家中,她对母亲说,把刘大婶介绍的人带来吧。
就这样,祖父闯到祖母的生命中,与其一生纠结不清。
婚前祖母只见过祖父三面,第四回已经是祖父的婆娘。
第一回,祖父坐在厅房里跟媒人说话,见到她忽地站起来。她微低着头,不言,透过眼角余光,她看出他比她还紧张,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一会儿紧紧的扯着上衣的下摆,一会儿抄在背后。她的嘴角不经意的扬了扬。
母亲问她,这人怎样。她说,能怎样,就这样。
第二回,她坐在他旁边,依旧是一言不发。她漫不经心的搅动着碗里像清水一样的苞谷面糊糊,他突然把她家里特意为他准备的白面馒头塞到她的手里,她惊讶的瞪他一眼,然后很快的又低下了头。她看见他的脚。
第三回,他在前面走,她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她的眼泪模糊了,竟与那个人那么相像。她为自己的幻想而慌张,紧忙的把要给他的东西往他怀里一扔,跑开了。这也是一双布鞋,黑面镶白边,不大不小,正合祖父的脚。
祖母知道祖父和他一样是家中的老大,底下是一大帮弟弟妹妹,家中几间房多少地,这是必须知道的。就这样,她坐在一头毛驴上被祖父接来了。
日子平静祥和,纷纷扬扬的大雪给天地穿上白衣。人们有喜有忧,喜的是瑞雪兆丰年,来年可有好收成,忧的是冬天这么冷,这个年可怎样过。
一个人风尘仆仆的归来了,当丈夫给她介绍时,那一刻她只觉得胸腔里有人拿针刺,脑海中嗡嗡直响。她一直想要忘记却总也忘不了,当她快要被现实的幸福迷醉时,可他一出现,他、她的世界一团乱。
她恨命运如此捉弄自己,当年山上遇见的那个人竟是丈夫的二弟。两年后,丈夫捧着那人的骨灰回来时,她再也忍不住了。
“你这个混蛋,你在山上骗了我,山下也骗了我。”
“你听听,我们的女儿都两岁了,会叫人了。”
我不知道祖父在众目睽睽之下是怎样的难堪,但是他只能眼看着她,等她哭的没有一丝力气,抱她回屋。然后怀着不能言说,不能外露的心酸出来处理后事。
祖母生下我父亲之后,精神上出现了毛病,一个人坐在后院的葡萄架下的藤椅上,从早到晚,从生到死。
我打小就看见祖母总是坐在葡萄架下,如一尊雕像般。母亲是不让我靠近祖母的,说那是“巫婆”,会吃小孩子的。我听母亲的话,从不去理那个“巫婆”。
有一年秋天,我实在受不了葡萄的诱惑,挪着高凳子偷偷潜如入葡萄架下。
“油菜花开了吗?”一个很苍老的声音。
“菜籽都榨成油了,还花呢!”我脱口而出,等转过弯来,落荒而逃。这是我和祖母第一次交集,也是惟一一次。
2013年11月,祖母去世。祖父把她葬在北山的棉花地里,而旁边正是二爷爷的墓。次年2月,祖父在兰州因病去世,生前留下遗愿,他的骨灰撒在白龙江里。这好,让滔滔白龙江水伴他。他太累了。
今年清明节,我去拜祭祖母。我站山上看见白龙江边的油菜花开的正灿烂。隐约中,我仿佛看见一个穿着深蓝中山装的男子挽着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在油菜田深处的小道上漫步。微风拂过,黄色的花瓣像雪花一样满天纷飞。
祖母终于看到属于她的油菜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