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 . 天地事】莫合烟,一份神仙的醉态(征文.散文)
学着他的样子,我用力地一口吸入肺腔。天啊!火燎喉管的恶心、火烧心似的辛辣、灼热和烫口的感觉总是呕吐不出来,还有令人断气的呛人、天地倒置、晃摆里的晕眩,醉酒后又腿的软软塌塌。我人生吸入的第一口烟,根本就不是什么享受,更不是神仙的气味,而是下到了恐怖的地狱,承受了十八层才有的烈焰折磨,这种杀戮一般强烈刺激让我终生难忘。然而,等到第二天,再胆怯地想着去吸下一口时,天啊,昨天留下的难受感觉一丝也没了,手指夹着的烟卷灼热,喷吐成片的烟雾缭绕着,苦涩的口舌间,被怆伤的喉咙居然适应了,还有了一份很不错的品尝,天津知青说,男人吸烟就像男女偷情,第一次肯定不好,第二次就慢慢好了同,最后就会有当神仙的享受。之后,抱着猎奇再想吸二口时,我都去找天津知青,他很慷慨,从袋子里一抓就是一把,从不吝啬。没用多久,我又成了别人的老师傅,成为一位教唆其它男孩子的熟练老司机。
其实,我吸进第一口人生的大烟之前,就在看着我爸爸坐在桌前手指稔熟、聚精会神卷吸莫合烟之际,他就已经无师自通地当上了我的人生老师。我爷爷也是一个有烟瘾的人,我爸爸学着我爷爷的样子,老是去拿连部里开大会要宣读的报纸。好在我爸爸的家庭成份特别好,没人敢出头露面惹一个贫下中农苦出身的人。况且,连队有一大片吸莫合烟的男人女人,他们也使用韧性良好的稻草报纸。只是,他们用得最多的还是家里学生用旧了不要的课书。报纸很贵重,只有公家才有,不是能随便顺手“牵”牛拿到手的。有几次,大概是被人拿得多了,连长就开始大发火,这火发的电闪雷鸣火花四溅。因为他存下来准备学习开会的报纸老丢掉,这一次眼看着守护着还是又不翼而飞了。连长明明知道,连长就发了一份报纸本来就少,却有很多人凑在一起都“牵”,他理解一群吸烟人的厉害。一个烟瘾上来的人,骨头里都是长了针刺一样,麻嗖嗖、痒乎乎的,自己都管不了自己,谁还管得了他们?瘾上来,谁管得了什么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中央文件的精神。
况且,这是一大群有烟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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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队里多数老农工们的家里人口多,工资收入够不上买烟,就是买了纸烟,也多用于来客人和给领导送礼,根本就不舍得自己吸食。于是,很多人家的男人们就动了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开展自救,本来就是兵团人的传统。我是亲眼看到了莫合烟的种植、晾晒和加工的全过程,这一切活做起来偷偷摸摸类似猫捉老鼠游戏。而且,都是跟着我爸爸一起去做的。所以,对制作莫合烟的事情我一点也不陌生。
以前,我没有见过莫合烟,后来才想起来,原来曾经在家里的自留菜地上,爸爸他们班管理的农田地头都看到过。只是不知道这就是莫合烟草。这种东西完全不像小麦玉米,别看它们种子细小,却是遇土就落种,遇水就生长,见了阳光就疯长的植物,它们拼命吸收泥土的营养,一副急于长大、急于长成的欣喜劲头,一点也亚于一片长期饱受饥馑之人。
烟草落在田野里,就像这片田野的统治者。一株一株挨着像一片小树林,油亮碧绿蓬勃庞大,随手把一片成熟的叶子撇下来,就能盖着一个搪瓷洗脸盆子,就我们被太阳晒得热辣辣的脸遮住,大多数的叶子都比一把人工扇子要大很多。一般情况下,这种烟草与小麦等农作物一起播下,当作物吐穗灌浆之际,它们也开完了星星一样的黄色小碎花,花蒂开败干落之后就可以收获了。先是收获根部最先成熟的叶子,然后一层一层沿着根茎向上采擘,熟一片收一片,往往到了收割紧缩着身子的粗壮杆子之时,整棵烟草上的大叶子几乎都被人工擘完了。被擘回来的叶子就一片挨着一片,炫耀向地晾晒在家里的屋顶上。小时候没事情干,我就喜欢独自坐在屋顶上看连队,顺便也帮着爸爸看护一下家里的莫合烟,闻着从一堆烟草冲出的刺鼻气味,听着它们趁着无人之际放肆地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看着它们如何由绿色变成黄灰色再变成干燥浅灰的干草色。连队里很多人家的男们都会偷偷地种一些,看护烟草纯粹多余,因为没有人去偷别人家的烟叶子。
我悄悄地跟着爸爸,和他一起亲手切焙烘烤制烟,整个过程既复杂细致而且神圣开心。先是用剪刀或小铡刀细心地将晾干的烟杆切丝、烟叶揉碎,然后分成几批倒进铁锅里,用麦草烧着的温火加以反复地搅拌焙炒,接着又将平时人都舍不得吃喝的上等清油、黄灿灿蜂蜜和烈性白酒等调味一一洒入沥进,最后,是一锅喷香的金色黄灿世界,出锅的就是民间自制的成品莫合烟。
在广袤的条田里偷偷种上一小片,可是,爸爸像害怕出现什么情况,在连队分配给自家的菜地里,混在白菜、芹菜和萝卜的中间又套种了十几棵烟叶。它们在肥沃的泥土中享受着充足的养份、水分和干净的阳光,甚至比四周生长的蔬菜长得更加茁壮旺盛,极像一个外来的侵略者用强大的力量宣告着自己的主权。
有几次,连队的领导像严厉打击资本主义割资本主义尾巴一样,组织几个革命性强的班长和听话的骨干人员,对个人私自种植的莫合烟进行过清理铲除。几天下来,不知什么原因,这几次的严厉打击都是先紧后松、像过路雨、顺路云、走走停停就没事了一样,敲锣打鼓、喊声大落地小,几乎没有什么收获和结果就草草收场了。时间又到了夏末要割小麦收玉米的季节,各家各户的男人们依旧一脸喜气,无需有人打招呼就自觉地提前动手,不吭不响地把一摞一摞的烟叶重新摊开在屋顶上,这一年的生活就又算是结束了。
后来,我考学进入了城市,毕业之后有了固定工资,面对市场里形形色色的各种牌子纸烟,就很少再费什么功夫卷吸莫合烟了。闲来无事时,查过一些资料才知道,原来全国南北各地都能种植这种烟草。我吸过从山东、河南、云南、湖南等地方带过来的烟草,这种生长期很长的烟草是专门用于做纸烟的,烟丝入口的味道、成品的色泽以及人吸食留下的后劲,显得有些过于绵软和津肉,吸完一根之后也没有什么打头、软腿和醉人的反应,根本就不能和新疆的莫合烟同日而语。
冬天到了,连队里多数时间就是开会学习文件、听广播收音机。连部的大会议室,就成了一座莫合烟比赛的擂台。尽管会议室的门窗大开着,室内的烟雾除了味道辛辣仍然浓烈挥之不云,人人埋伏在呛人的烟雾里,像经过一场战况激烈的爆破训练。后来,连长没有急事就不召集会议,而是打开了连部前的广播喇叭宣传各种文件、发布各项通知,然后再让每个人写心得体会,统一交给连部的文书公开张贴,整治一些不认真听广播学习文件的懒人们。
我们班里的一些同学,尤其是作文好的同学,都会给自己的爸爸妈妈写心得体会。每到连部大剌叭电流嗞嗞一响,家长都会态度严厉地催促着孩子安静地听文件、听讲话、听来自北京的各种声音。而他们自己却在一片包裹在烟雾的小世界里,是该摸麻将接着摸,该打扑克继续打,该睡觉仍旧睡。时间一长,我们连队孩子们的作文水平都普通提高了,这种歪打正着的方法,倒是让学校里讨厌吸烟的语文老师,为意外而至的巨大收获窃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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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一人的吞云驾雾之间,似乎已经忘记身外的沉重世界。莫合烟除了能剔除掉人人内心的烦恼以外,同样还是一座捷径的小桥,伸手之间忘记前嫌成为朋友的惊喜之事,在连队的男人之间比比皆是。
打好了水坝,挖开了灌道,提开了闸门,一身疲惫的人们坐在田头。听着条田里咕嘟咕嘟喝水的小麦和玉米,听着它们在黑夜里节节拔出的声音。望着远方空旷的世界,思念着数千里之外的故乡,万千的苦恼和烦心事,一切的思念、无限的留恋,无数美好的回忆,都会在吸完了一支粗大的莫合烟之后,冰融雪销般释然于一片无形的包围之外。
新来的连长自己也是个有悠久历史的老烟鬼,从他发黄的手指头就看出他的不凡经历,有事没事时绝对不会坐在办公室里发呆,而是常常混进老职工堆里吸烟闲聊。混在一起时,他都会最先拿出自己的纸烟来你一支他一支大方地散给大家吸,不像别的领导躲躲闪闪偷着掏偷着吸让人看不起。连长拿来的烟牌子有很多是名烟,大前门、红牡丹、白墨玉、带香精味道的碧鸡和凤凰,新拆开的一包烟散一圈下来就空瘪了。然后,他就会理所当然地接大家递给他的莫合烟吸,张三裁的纸、王二炒的烟,刘大个子的火,一支粗大的卷烟叼在嘴角上。他天天拎着铁锹下地播种、浇水、中耕和打药、撒肥,没到秋天就和种地的老职工们打成了一片,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也成了近几年来连队里唯一不坐办室的领导。这一年,连队里的人际关系、干部与职工的矛盾,甚至是小农户里吵架打斗少了,整个连长立即和谐了很多。职工们的干劲大了,干活的热情被点燃了,连队的成绩也上去了,年底被团里评为优秀连队。
我家所在连队里,有两个打过好多次狠架的男人,彼此都仇恨得咬断了牙根、跺裂了鞋帮子。可是,他们却住在一排房子,几乎是谁也不理睬谁了。偶然见了面,一个个就像小公鸡,昂着脑袋梗着脖子非斗不可。这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现实都让他们很感难受。两个家伙都找连长汇报,想给自己搬个家换一个地方住,随便哪里都行,因为谁也不想和对方长期住在一排房子。谁知,连长就请他们吸了一包烟、几枝莫合烟,俩人不知就里便和好如初,而且好得很自然不特别,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原来,他们就吸了对方递来的莫合烟,都是连长亲自点着的。这个男人送给那一个男人一包伊犁清水河子的莫合烟,那一个男人给了这个男人一袋子喀什的莫合烟,爱的力量和神奇简直无法比拟,四只拳头没有解决好的矛盾,一支呛人的莫合烟却解决了,将一对仇人变成了朋友。
逢不上学时,我被爸爸更逼着极不情愿地跟着他到连队的大条田里参加劳动。日子久了,和种田的人呆在一起,才知道大人们的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内地老家的屁多事情,年迈多病的双方父母、贫困求援的老家兄弟,需要帮助的表堂亲戚,还有自己一大家子,每月超支的口粮,冬天不够烧的柴禾和需要准备的冬菜,上学中像饿死鬼一样的儿子,不爱学习想工作的女儿们,连队即将开始的大承包,自己寅吃卯粮的工资,冬天必须要换的棉衣,一家人脚上的鞋子等等。我这才慢慢地知道,外面看着表面光的大人们,原来背地里活得这么窘迫过得如此拮据,难怪我爸爸非要让我跟着他下条田参加劳动体验人民的生活。当然,我爸爸带我体验这些生活之后,也让我更加坚定了走出兵团的决心。
连队的老职工里没几个不吸烟的男人。所以,很多人一走过你身边,从他们身上散发的烟味,就能立即断定是不是正规的兵团人。这种无奈的生活,也是一种与当地过于艰辛的生活,生活里过于寂寞的感情,生存环境过于苦难的生命实体联接为一体的无形影子,即使,以健康的要求、以浪费的名义,让他不吸烟都是一种不现实。所以,烟是他们相伴的朋友,越辛辣、越有劲、越粗大的烟,就越是知心的兄弟,越是心灵的安慰人。这也难怪,他们不仅把莫合烟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而且,也当成了心灵的上帝,而且又美其名为去忧草,忘情烟,宽心卷和还魂丹。
有几次,山东老家的人出事了,这里的人没条件回去,只能打个加急电报、寄些钱回去,别无他法。每到这个时候,爸爸都会大半夜大半夜不睡觉,独自一人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忽而闪亮忽而黯淡地吸着味道呛人的莫合烟。他愁苦的面容和沉重急促的喘息声,像隔着很远似地出没于微弱的火光与强大的黑色之间。也不知道,在这么漆黑的环境里,他是怎样把烟卷出来的,吸过一支烟卷之后,他又怎样让自己从心中的急湍里停息下来的?
我的几位老师也是如此,这些从大城市里来有文化的人物,看着他们在课堂上神采飞扬的样子,像真的就是整个世界的主人似的,然而,他们的心里却很苦楚很郁闷,是说不出来的那种隐痛。其实,我们几个同学常常会次看到他们中的一位,会独自坐在荒无一人的土坡上,或低着曾经高昂的头颅,或面对着远方无垠的天际,用力地吸食着夹在指缝上的烟卷。让人害怕的场面我也见过,我最喜欢的班主任刘老师,手里握着一枝比钢笔还要粗大的莫合烟,大口吞咽烟火的样子特别可怕,像一只被逼得急红了眼急欲拼命的兔子。之后,他们像平常人一样恢复了自己内心的起伏,一场波澜壮阔的滔天大水,不为人知地湮灭于他们内心的世界了。
当然,用烟叶烟油治病的事情,也让我们感受着莫合烟的神奇之处。
记得小时候,邻居的同学刘小疆时常害牙疼,一疼就杀猪一样弄得大家都知道,连队的卫生员开过的止痛片只管一会时间,倒是连长有办法,用莫合烟的烟丝泡在水里,泡出一小碗黄色的水来,他让刘小江含在嘴里浸着,果然牙疼就好了。当时,有人还用莫合烟的烟灰止血,效果很不错。还有,语文课的桑老师、蔡老师常用男人烟过的烟头泡水浇花,她们随手养的花一个个水灵灵绿油油的,再厉害的病虫都逃不过,而且从些不会再生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