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避风潭柘寺
那一天,是一个风起的日子,从天安门前乘地铁到苹果园地铁站,转乘通往北京郊外的931公交车,在门头沟的山岭陡坡之间旋转了半天,沿着昔日的进香古道,终于抵达了神往已久的,曾经的天下第一寺院潭柘寺。
那天风很大,又没有下雪,山里严禁烟火,所以,即使想进香也进不成的,何况我是个打小就不信佛不信道的人。之所以在这个冬末春初的季节,迎着朔风要到潭柘寺去,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亲眼见证一下这个“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的神秘寺院,究竟有着怎样的神奇?前几次来北京因时间不够,都只好无奈地错过了,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错过了。
神秘的潭柘寺位于潭柘山南坡上,坐北朝南,背依宝珠峰,西有莲花、架月、象王峰;北有集云、璎珞峰;东有回龙、虎踞、捧日、紫翠峰等九峰环抱,高大的山峰挡住了来自西北方的寒流,南面是一片平畴沃野,“前有照,后有靠,左右有抱。”确是一个难得的风水宝地,也是一处相对温暖的避风港湾。
走进潭柘寺,才感觉这里的确不凡。不用说那巍峨壮观、金碧辉煌的天王殿、大雄宝殿、千佛殿、圆通宝殿、毗卢阁、流杯亭等等处处彰显着唯我独尊的皇家气派;不用说那千年的苍松、古柏、古槐、柘树、娑罗树、白玉兰树、白皮松树等等异彩纷呈,隐约闪烁着佛家精神的深奥密码;不用说那自西晋以来历代皇帝、太后们题写的众多匾额楹联,让人流连;不用说那以一条中轴线纵贯南北,两侧对称的建筑格局,为北京城的建设提供了一个范本,并且潭柘寺九百九十九间半的建筑,直接为明代皇宫建设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间的格局打下了基础,大雄宝殿里的藻井装饰样式,直接被太和殿的屋顶内饰所采用,单就潭柘寺历史上一位为大明朝立下不世之功的高僧重臣,却在功成名就之时情愿抛弃高官厚禄在此隐居,不愿再出山的神秘情节,就已经让人千百次地追问和陷入无尽的思考了。
这个人是谁呢?他就是法号为道衍的高僧,被明成祖朱棣赐名为广孝的,在历史上倍受争议的人物姚广孝。
缓步登上寺院东北角的半山坡,可以看到这位功臣和尚的重要遗迹——少师静室。只见这里松柏成林,环境幽雅,到处是残垣断壁,但从这片令人遗憾的废墟上,大致可看到过去少师静室的影子:门楼一间,正房三间,寮房、掖房各二间。也许当时里面并没有多少摆设,只有几个简单的一瓶一体一枕一衣而已,但作为一个静心修持的人来说,这一切已经足够了。
潭柘寺的早春,的确还是有点太冷清,有点像冬天,游人也不多,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也许在明代这个远离京城六十余里的地方,和现在的情形差不多。现在交通相对方便些,游人尚且不多,何况是交通不发达,来此只能步行或者乘轿,要走近一天的时间呢。冬天不是夏天,夏天的潭柘寺草木繁荣,泉水竞流,百花争艳。而此时,没有草绿,没有花红,没有泉水,吃水也要和尚们轮流到后山龙潭去挑水吃。
这是一个无人愿意在冬天来此过冬的地方,这是一个可以称之为远离红尘最艰苦、最寂寞、最清静的地方。那么,姚广孝这个完全可以在皇帝身边享受荣华富贵之人,为何情愿来此受尽清苦,受尽寂寞,受尽冬日寒冷的折磨呢?
据《明史》记载,姚广孝,是当时大名赫赫的吴兴(今浙江省湖州市)姚氏的后裔。他少有大志,擅长吟诗作画,通儒、道、佛诸家之学,精通阴阳术数及兵家之学。他十七岁出家,取名道衍。他十分仰慕元初僧人出身的开国功臣刘秉忠,欲成开国建业之功。洪武十五年(1382),朱元璋选高僧侍诸王,为已故马皇后诵经荐福。经人举荐,道衍成为燕王朱棣的重要谋士,任北平庆寿寺住持。朱棣“靖难”称兵前,他曾推荐相士袁珙以占卜等方式,并通过对当时政治、军事形势分析,促使燕王朱棣坚定了对抗朱元璋死后的继任者建文帝对叔辈们的“削藩”政策,进而起兵造反,夺取天下的信心;又促使朱棣于王府后苑偷偷训练军士,打制军器,作好军事斗争准备。六月起兵前夕,他与朱棣一起设计擒拿了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靖难之役中,他留守北平,辅佐燕王世子率万人固守北平,击溃朝廷数十万北伐之师。之后,他建议燕王置济南、徐州等中央军重兵把守的城市于不顾,轻骑挺进,直取南京,终使朱棣顺利夺得皇位。《明史》说“道衍未尝临战阵,然帝用兵有天下,道衍力为多,论功以为第一。”朱棣即位后,即论功行赏,道衍当然为第一等功臣,但是,他辞却了明成祖朱棣让他蓄发娶妻,上朝为官,共议政事,同享富贵的要求,辞掉了皇帝赏赐的豪宅、美女,只接受了僧录司左善世的职务,相当于现在的中国佛教协会主席一职。
姚广孝帮助燕王实现了一统天下的最高愿望,也实现了自己成就一番大业的人生价值。但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功高往往盖主,这是皇帝最不可原谅的。汉皇刘邦清除功臣韩信、彭越等异姓王,对萧何、张良也大不放心;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对和他同患难功臣的清理,特别是朱元璋对为明朝的建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军师刘基的猜疑,以至于他回家终老也要制之于死地的悲剧,让他不得不惊出一身冷汗。当一个人的功劳大得无法再封赏的时候,只有赐死,死路一条了。这基本上成了历史的惯例。于是,他只好低调,低调,再低调,“常居僧寺,冠带而朝,退仍缁衣”。但是,庆寿寺离皇帝还是太近了些,他在《题江行风浪图》中写道:“世人知险是风波,那识人心险更多。”也曾坦言“贫贱安居良不恶,名利奔驰有何乐。”流露出归隐山林的意愿。
离北平六十里外的千年古刹潭柘寺,就成了他的不二选择。
潭柘寺的偏僻、幽静、清冷正适合如日中天的功臣武将们来此反思、静修和隐居。亦僧亦官、激流勇退、不再追求功名,天天与潭柘寺老僧在晨钟暮鼓中谈禅论佛的姚广孝,终于让朱棣皇帝的焦虑和担心终于放了下来。
没有了野心的奇才,让当朝皇帝总是念念不忘。姚广孝虽身在寺院,但天下大事自然也了然在胸,明皇朱棣也屡屡前往探视。永乐四年到十八年,重建北京城,把京城从南京迁都到燕京,改燕京为北京,其实就是出自姚僧人的深谋和智慧。北京城的布局以何为蓝本?身在潭柘寺的姚广孝自然最清楚。于是,潭柘寺以一条中轴线,两侧严格对称的布局,就成了北京城的建造原则和规范,北京城就成了潭柘寺的放大版和超级版。直到今天,北京城的建筑大格局,依然是道衍和尚打下的基础。姚广孝是北京城真正的总设计师!
人生能有如此际遇者不多,功成名就之后,还有如此让后人记住的大作为,的确让人羡慕嫉妒恨。不仅如此,亦僧亦官的姚广孝,还以太子少师的身份承担太子、太孙的辅导讲读,与当时著名才子解缙,主持修纂了全书目录60卷,正文22877卷,装成11095册,约3.7亿字,现存800余卷,彰显古代汉族文化的光辉成就,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百科全书、集大成旷世大典——《永乐大典》,为传承中国文化,弘扬中华文明立下了永垂不朽的辉煌业绩。这不能不令人赞叹!
永乐十六年(1418年)三月十八日,姚广孝病逝庆寿寺,享年八十九岁。“帝震悼,辍视朝二日”,追赠推诚辅国协谋宣力文臣、特进荣禄大夫、上柱国、荣国公,谥恭靖,以僧礼赐葬房山县东北。百官吊唁者竟达“肩摩踵接,添郭溢衢”。洪熙元年,加赠少师,配享成祖庙庭。
姚广孝,这位披着袈裟的政治家,一生充满着神秘和传奇。历史上“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剧太多太多。有的功成名就后,激流勇进,却身首异处,仰天长叹;有的功成名就后,激流勇退,也不得安生,天天惶惶不可终日。而姚广孝却能一生披着袈裟参与政治,穿梭于寺院与宫廷之间,进退有度,游刃有余,倍受皇帝信赖,既能立功于天下后人,又能独善其身,其奥秘何在?
风又起了,在潭柘寺,让人感悟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