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站了，三人座的一位陌生女人下了车。华标警告华再来：再有人过来问，就告诉他，这儿有人！对座也是他们同道。他们一致认为，不能再让人坐了。
　　 这是从前的绿皮火车，椅子是面对着面的。
　　 忽然华标又生出了个新主意，也是男人常常生起的那种主意。他笑嘻嘻地提议要有美女过来，就让她坐。华再来问道：刚才那不是美女吗？他几乎是故意这样问的，刚才下车去的是个驼着背的老太婆。对面的华福骂道：你眼睛看天上去了，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婆也能叫美女？脸黑又瘦，还要撒上一身的香水，十足的那种城市里的骚老女人。
　　 他们是群走南闯北的流着臭汗的黑领阶层，无论走到那个城市都无法迎来那些美女尊敬的眼神。他们就很有理由瞧不起已经失去风华的城市的老女人了！
　　 但是他们内心渴望着此刻就来个城市里那种很有气质的风骚女人，也就是说很容易就朝他们身上丢去不屑眼神的女人。在这种拥挤的绿皮火车上，就是再高贵的女人，也要被逼与他们坐在一起的。华标也正渴望着有那样一个女人挤在他与华再来的中间，虽然不可以做什么小动作，但，女人身上的味道总是要散发到空气里的。
　　 不过，世上的事往往与你开玩笑，他们刚作出决定，就有一个乡下妇女提着一只大蛇皮口袋过来问：这儿有人吗？华标梗着脖子说：我弟弟去上厕所了。华标回答着鼻孔中哼哼有声，透出的风，将两个鼻孔里的长毛吹得像山崖上的大树那样摇晃着。
　　 华再来是靠着过道坐着的，他看了一眼乡下女人，故意让了让，想让乡下女人挤到他与华标的中间。他虽然也不喜欢闻着乡下女人身上那股汗腥味，但他自己也是十足的乡下人。所以他说这儿还有一个空位。
　　 华标在茶几下狠狠地踹了华再来一脚，并且沉下脸骂道：我刚才对你怎么说的？要美女，美女你懂吗？但是那个乡下女人已经将蛇皮袋子放到了行礼架上，挤到了华标与华再来的中间，坐了下来。她是个老长老黑老瘦的女人。身上还散发出一股味儿，不好闻！
　　 他们正在用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懂的方言交谈着要美女的时刻，那乡下女人突然用他们的方言叫出了他们的大号。
　　 华标他们惊讶地张着嘴巴，看着女人，确实让彼此都不禁难堪了一把。
　　 “我是黑妹，我是黑妹！你们不记得了？”女人兴奋地叫道。
　　 他们突然大笑了起来。他们想起来了。
　　 窗外的景物在迅速地倒去，火车发出轰轰的声音。
　　 华标立即对女人温和地笑着说：“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对同学们说，你是瓦窑里烧出来的黑炭。”
　　 “我当时恨死你了。”黑妹说着从自己的行礼袋中取出一包零食，请老同学们吃。“我记得有一回我们帮助五保户拣柴，你们全躲在山坞中煨番薯，煨得半生不熟，老师发现了，你们全站黑板，我高兴死了。”他们说起少年往事，快活地大笑起来。坐在对面与华福同座的华木头说，那回不是她黑妹告的密吗？黑妹说她可以对天发誓，她没有告密，而是杨挺告的密。华再来问杨挺现在干什么了？华标很有见识地训着华再来：“人家那像咱们，人家都快干上县委书记了！”
　　 杨挺那时是他们班上长得最帅的小伙子，虽然成绩平平，可人家老爸是公社党委书记，在学校里理所当然地当上了班长，连最漂亮的徐美丽也格外看重杨挺。
　　 大家的话锋自然地谈起了徐美丽，自然地说起黑妹与徐美丽吵架的那件事。黑妹与徐美丽是前后座，一天早上大吵了起来，相互间骂起了最粗俗的话。
　　 华标不无羡慕地说：“现在徐美丽可是大老板，她在一个大都市里当老鸨，钱都赚得堆成山了！”
　　 黑妹不屑地说：“赚钱还得靠自己双手赚来！你们不知道，徐美丽已经疯了，现在连生活也不会自理了！”
　　 华标哼了声，叫道：“这世界不管白猫黑猫，只要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你有本事也去赚啊！”华标说着，哼哼地笑了起来，眼睛在黑妹瘦巴巴的脸上一扫，旁边的人也明白那意味了。
　　 华标又大声地嚷嚷着：“人活这一辈子为了什么？发财，当官的也是为了发财。那有人像木头那样，写了几十年的小说，半分钱没赚回来，还要写！”
　　 木头冷冷地丢了华标一眼：“你说得好好的，为什么说到我身上来啊？我以为的人活着，与你以为的人是不同的。”
　　 “不同啥？人家杨挺初中毕业高中也没考上，照样上高中，照样进乡里当书记，当局长，你呢？当年全县第三名，还不是跟我坐一块儿？怪就怪你爹死得早，家穷啊，上不了高中啊，否则你会与我们坐一块吗？”
　　 华木头冷着脸不说话。
　　 华再来凶着华标：“就你屁话多！”华再来最了解华木头了，他与他们坐一块儿，心里还想着遥远的梦想呢，说不定某一天，人家就时运再来，扭转乾坤。
　　 人生在世变幻莫测。
　　 “大家都是一样的，平等的。”黑妹解释道。华标以为人是完全不一样的。黑妹说杨挺已经死了，生癌死的。
　　 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冷却了下来，一双双眼睛盯到黑妹脸上。
　　 黑妹说她去参加了他的葬礼，人最终是完全一样的。华标横着眼对黑妹道：“你女人知道什么，拉尿没有三尺高，难道李加诚与我们一样？”
　　 华再来帮着黑妹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是完全一样的。
　　 “人是一样的？一个漂亮的女人与一个不漂亮的女人就不一样，漂亮女人嫁的老公都要强一点。”华标得意地说出了人间真理，笑呵呵地问黑妹：“黑妹你说呢?”黑妹平静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华再来瞪了华标一眼，呵斥着华标：:“算你老婆长得漂亮了！”
　　 这句话就将他们引进了谁的老婆最漂亮这个问题上了。
　　 黑妹听他们谈论谁的老婆最漂亮，自己插不上嘴，但她忽然想到应该请同学们吃一顿饭，所以她将这一计划说了出来。
　　 华标脆声应答道，既然你这样有心那就去吃上一顿！
　　 黑妹与他们在衢州火车站下了车。走出火车站，黑妹将老同学们引到一辆私家车旁，说，这是她的座骑。
　　 华标与几个伙伴脸上嘻嘻哈哈的笑容，立即僵了，因为这是一辆宝马。华标简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这太难以置信了，驾宝马的人居然与他们这些泥腿子一起坐普通的列车？
　　 黑妹驾车将他们带到酒店里。酒菜上席后，黑妹说，她在绝境时哭过，甚至想自杀，许多人笑话她，一个长得这么丑的女人还想闯出大业绩？可她偏偏不信，难道丑人不是人吗？现在经商略有所成，酒席上举杯就称她美女，啊呸！她还不知自己长得象黑炭？！
　　 可华标神思外游，或者说魂不附体，恍惚中没有听进黑妹的话，他忽然躬身邀请：“美女，我敬你一杯！”华标感到自己一下子矮了一大截！同道们也发觉华标整个人也佝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