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正月初三是看望大舅的日子，自然今年也不例外。过完今年的春节，大舅已满八旬整，成为舅家的第一位八旬老人，这是好事。虽说高寿是福，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近年来，大舅他老人家身体也不太好，即使疾病缠身也得为了自己的一日三餐而劳苦奔波。对此，我除了叹息一二之外，便只剩下深深的祈福和牵挂。每次看望大舅，他都是非常高兴的，热情高涨天南地北说个不停，如果不是身上残留的药味以及房间里的药盒，看不出丝毫生病的迹象。
　　 我知道，大舅见到亲人之时是高兴的。可一旦我们转身离去，他又是另一幅光景，陪伴他的除了漫长的孤独和寂寞之外，也只有那座没了墙皮的老屋以及后院的几只羊和村里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半死不活的老头老太太。
　　 尽管如此，每当看望大舅的日子来临，我的心里都是急切的，恨不得一步就直接来到大舅的面前。舅家离得比较远，骑电动车通常要二十多分钟。出村直行跨过S106省道，越过两眼水井、已经成为村委会的小学、一座废弃的转瓦窑、一座新建的养牛场、一片葡萄园，再穿过两个村落，便到了大舅所在的村子。
　　 外祖父与外祖母一生养育五个儿女，姨母为长，母亲为幼，三个舅舅位列其中。在过去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姨母和母亲肯定不被重视，这一点从她俩的名讳便显而易见。或许是缘于外祖父与外祖母的偏心，导致姨母舅舅母亲之间的关系显得有些生疏。
　　 母亲不喜欢去姨母家更不喜欢去舅舅家，因而常年拜访均由我们下一代直接前去。至于母亲不喜欢去的原因，我无从得知，或许还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吧。对此，我倒是理解，不止母亲不情愿，姨表姐往往到舅舅家也是百般的不适应。
　　 姨母作为长女，大舅作为长子，在曾经那很长一段为了吃穿而费劲脑汁的艰苦岁月，自然而然得肩负起哥哥和姐姐的责任。这样的情况，母亲倒是说起不少曾经的往事。大舅为了让母亲多吃点，不惜被长辈训斥偷偷将自己的口粮分些给母亲。这一举动，在曾经那个封建落后的年代里是非常可怕的。如果事后被发现的话，不只母亲挨揍，就是大舅这个宝贵儿子也得跟着受罚。
　　 外祖父的皮鞭，那可是名扬在外。如果村里有小孩哭闹不止的话，大人立刻说道再哭的话雷爷马上扯皮鞭就来，吓得小孩立即止住哭声。今生今世，我与外祖父、外祖母两位老人均无缘，我没有见过二位老人，只是在每年春节到舅家的时候，在老人家的神位前恭恭敬敬磕三个头。除此之外，只能在姨母舅舅母亲谈起往事时听到一二罢了。
　　 春节前姨母已驾鹤西去，我想许久不见女儿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在遥远的天国应该是高兴的。每逢过节的时候，我都在想，那些早逝的先人在天堂是不是也和人间一样，有春夏秋冬四季更替，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那里应该和我们生活的世界一样，有城市，有乡村，有公路，有铁路，有高山，有河流……
　　 正月初三的日子，大舅会早早来到村中央的墙根下晒太阳。那里与村外的大路相通，蹲在那可以直接看见我的到来。每当我的身影映入那条熟悉的水泥路时，大舅便高兴地站起身来，并向我走来。我大声吆喝着让大舅就站在原地，我马上过去。可大舅却和不听话的孩子似的，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弓着腰向前跺着碎步徐徐前行。
　　 三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一年不见，如今大舅真的老了。头发已全部花白，岁月的印记已悄悄布满面庞，两手干枯四肢清瘦，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入眼睑，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坚实的臂膀早已佝偻多年。我上前搀扶住大舅，慢慢走回家中。大舅刚刚晒太阳的东边不远处南北巷道正对的一座老房子便是大舅的家，大舅的老屋正门正对巷道口这是非常不详的。我不晓得那几位已年过半百的表哥为什么没人来处置，任由老天如此折磨这位已历经风霜八十载的老人。
　　 大舅早年参军时那日子，在村里过得绝对算是上等水平。大舅妈年轻的时候，绝对是村里的能人。四十年前，大舅妈便着手做卖布的生意。她的传奇故事，我没有亲眼见过，那是某一年的春节和邻村的表姐闲聊时听表姐说的。表姐说当年大舅妈做的生意比她现在做的不知道大了多少倍。几句简单的话语，我便能想象出当年的盛况是怎么一回事。
　　 舅妈的生意加上大舅的从军，这在当时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短短三两年，家里便新盖了现在所看到的那院房。那座老屋如今已历经三十多载的风吹雨打变得破败不堪，大门口的青砖瓷瓦已破损无几，黑色大门早已没了油漆，只剩下光秃秃的铁皮裸露在空气中，生成一层锈迹斑斑的锈铁门。
　　 如今的老屋放在过去绝对是空前绝后的，三十多年前国家的钢铁产量非常有限，国防建设尚且不够，哪里有多余的钢铁用于民生建设。可想而知为了那扇铁门，不知大舅两口子在当时费了多么大的工夫，引起多么巨大的轰动。
　　 可天公不作美，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大舅便被转业回乡务农，舅妈撇下三个孩子永远离开这个家，从此大舅的一生永远定性在这座如今残破的老屋下。至于大舅为何被提前转业，舅妈为何突然离开，我无从得知，更没有问过知晓此事前因后果的任何人，因为，现在追究那些陈年往事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
　　 我搀扶大舅走进老屋，大舅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喝茶、休息，我顺着老屋的前前后后仔细打量一番。除了长长地叹出一大口气之外，只有无边无际的伤感。尽管我已做好充足的思想准备，可如今的破败还是打破我丰富的联想。
　　 屋前院后到处是乱糟糟的，几乎无处可以落脚。堂屋下除了那张大舅时常坐的太师椅和做饭用的小案板以及吃饭用的碗筷之外，处处是厚厚的污垢。靠西墙的八仙桌上供奉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神位，我不知道天堂的二老看到大舅如今的如此窘境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心里定然不是滋味。
　　 堂屋的左边便是大舅的卧室，推开门里面黑漆漆的，我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总算找到了电灯的开关。电灯照亮了整个卧室，那场面简直无法直视。土炕上被一大堆烂七八糟的旧衣服、旧被子以及破竹笼之类的破烂家具堆得满满的，只留下小小的一个角落摆了一个小电视机。一张竹床歪着身躯斜躺在卧室的空地上，上面胡乱摆了一床被褥和一件军大衣，我伸手摸了摸，潮气十足。我不知道大舅如何在这里生活，如何在这里生存，我不敢往下想，如此境况，大舅依然存活在这个世界，我不得不深深感谢天王老子对大舅的怜悯和照拂。恰好那天的阳光还算充实，我便将大舅的被褥拿出来放在后院的阳光下晾晒晾晒。等被褥晾晒在院后的细铁丝上，我才真正看清了这床被褥的本色，除了乌黑还是乌黑，已经看不清被褥的本色究竟是什么颜色。我的心口好像被一座高山压着一般，顿时沉重极了，沉重得无法畅快呼吸。
　　 耳边突然传来两声“咩咩”的羊叫声打乱了我的思维，刚才没顾得上看清这个后院。院后养了四只羊，羊圈也是新修的砖瓦羊圈，不用说这肯定是表哥做的。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活生生的亲爹不管不问却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羊儿如此的费尽心思。
　　 几只正在吃草的羊儿看见生人，却并不害怕仅仅抬了抬头、摇了摇尾巴继续享受自己的美味。不知道眼前的这些羊儿享受美味的同时，有没有想过屋里的老人，他的一日三餐又从何处来呢？我知道，今日我的到来，大舅的午饭肯定有门，表哥嫂子早已在村南边的新房里开始准备丰盛的午餐。有人来看望大舅，大舅不止心里高兴，能吃到丰富的大餐，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院后看了看，我再次回到屋子，刚进门便闻到一股难闻的腐烂味，原来是后屋原来的厨房已经被改建为室内羊圈。旁边用新砖砌好的水泥台子上堆满了羊儿的干草还有一些农用工具胡乱摆放在一起。大舅卧室后边的两间正对的卧室已经没了门窗，只剩下光秃秃的土砖墙和卧室里堆放的一大堆破烂。卧室的墙上张贴了一张沾满尘土的老挂历，我仔细瞧了瞧，时间是1999年，真的想不到，一晃这些年已过去。大舅独自生活在这里已如此长久，不知道他独身一人时的心情是好还是不好呢？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我怕知道后，以我的心性肯定不会放过那几个表哥，作为外人我不能介入大舅的晚年养老，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大舅这一生可谓是风风雨雨，有过辉煌，也有过萧条。当然萧条占据大多数，我想夜深人静的时候大舅肯定会想起自己当年的风光无限和身旁娇滴滴的美人。如今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曾经历经艰难苦楚独自将三个儿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并结婚生子拥有自己的家庭，可老人家的晚年却是如此场景，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大表哥早年在煤矿工作薪水可观，曾经倒也风靡一时，可好景不长，干活时伤了筋骨再也无法从事高强度的劳动，进而只能回家开始务农。这还不算，后来嫂子不幸患癌症辞世，又一个家庭变得支离破碎。二表哥这些年倒是新盖了房子，日子过得还算过得去，可要想说过得好还有非常遥远的距离。三表哥早年相亲多次无果，便给别人家当了上门女婿，对于大舅如今的窘况，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三个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无奈，不论怎么苦怎么累，大舅独自一人天天不干不净的生活，吃穿用度如此萧条，终归是为儿不孝。
　　 我想，作为儿女孝敬父母本是天职，这是一份神圣不可侵犯的责任和义务。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就是宝，趁老人还在这个世界上，多为老人着想，多为老人考虑，也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多做些好的榜样。上梁不正下梁歪，身子不正影子斜，为了自己的老年生活多多思虑什么叫养育之恩。等真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之际，一切便已晚。
　　 我胡思乱想之际，大表哥走了过来，随意问道一两句便立刻匆匆离去。有时候，我觉得当今社会所谓的亲情血缘关系，在很大程度上依靠老一辈的血脉相连在一起。我不敢想，如果大舅百年之后，我还会不会来这里。也许，真的不会再来。
　　 众所周知，论念旧，我是非常怀旧的，不只对大舅如此。即使是那些和大舅同在一块黄土地一起辛苦生活一辈子的老人，我也是非常想念的。和大舅在一起闲聊，每当说起过去的老战友或者老伙伴已不在的时候，他便长叹一口气，或许在那一刻在那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也想到了自己。
　　 或许，大舅对死看得很淡，时常对我说道，这次你来了，下一次再来可能就真看不到你这穷舅啦！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听在心里，如同一把长长的利剑瞬间将我的胸膛刺透那么的疼痛难忍。不只他在想，我也在想，这次离开以后还有没有下一次再相见的机会。对于我来说，不论如何今生今世肯定还有再见大舅的机会，但是对他而言却少了一次与我相见的缘分，那次的缘分也是每个人一生之中存在于这个人世之中最隆重的缘分。
　　 或许缘于大舅早年参军时常喊口号的缘故，他说话总是大嗓门，坐在屋子里说话，门外的过路人也能听到屋里面的动静。因而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喜欢来这里串门子，对于那些时常来串门的老乡我是非常感激的，在大舅孤独的时候有他们的陪伴，无论如何也好过孤身一人。
　　 我能想象得出，一帮快掉完牙的老头、老太太一起围在大舅的小电视机前看电视的时候，一个个笑眯眯、乐呵呵的模样，可以肯定，当时的他们都是打心底里觉得心情舒畅。可短暂的舒畅之后，等待他们的却是漫长的黑夜、无边的孤独和寂寞。吃过午饭，我辞别大舅，他依然站在我来时的那个位置目送我离去，我边回头边向前走，直到那佝偻的背影和残破的老屋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大舅的一生，用现代人的观点来说是碌碌无为的，甚至是失败的，然而大舅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是一位值得尊敬爱戴的长辈。对于大舅而言，日子虽然过得清苦紧巴，可他却有一座可以为所欲为的老屋，有一帮可以开怀畅谈的老伙计。这世上又有多少人生活在高楼林立的大城市，看似风光无限，可内心深处却在无限向往家乡的那一座老屋和村庄里的老伙计。
　　 愿苍天福荫大舅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