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余生
　　 暮春的清晨，略微还有一点寒意。太阳还没有出来，东边的天空一片彤红。余生拖着残疾的右腿艰难地挪到离屋子十来米的鸽笼前，把左臀倚在笼子下面的砖墙上，伸出左手打开鸽笼。那只灰灰“咕咕”地叫着，第一个冲出门，抖了抖翅膀，做了个漂亮的低空滑翔，而后冲向了蓝天。随后，其余几只鸽子也走出鸽笼，展翅向天空飞去。他目送它们飞远了，才又拖着右腿向屋里挪去。
　　 打从记事起，余生的这条右腿就比左腿细，右脚只有脚掌前的部分能着地；右臂也比左臂细，右手根本伸出开。爹不止一次呵斥过他：都是隔壁的姑奶多余把你送医院，还不如让你死了干净。他慢慢地从爹零零星星的话中获知，三岁时自己得了一场高烧，烧坏了他的大脑灰质，小儿麻痹从此夺去了他的健康，也让娘旧病复发。四岁时，娘就撇下他撒手人寰了。他根本记不起娘的面貌，只记得娘抱得他好紧，娘的怀里好温暖。
　　 四十多年了，余生的活动范围就是住的屋子、厨房、厕所、鸽笼、大门口，五点一线。他觉得院子就是一只硕大的鸽笼，自己就是被羁在里面的鸽子，而且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鸽子。去年爹也走了，临走的前几天，爹把存放支票和现金的小盒子端给了哥哥，看都没看他一眼。爹嫌弃他，他是爹的累赘。他不敢对爹说，那里面的东西本来该有自己的一份。
　　 可余生还是很想爹，毕竟四十多年了，爹是陪伴他最多的人。停灵的那几天，他想爹就哭，帮忙的亲戚和村里人都说他是爹的四个子女中哭得最痛的。出殡那天，哥没让他去送爹，哥说顾不上照顾他。他也没敢说，送爹是他为人子应尽的义务。
　　 之后，他连厨房也很少去了，嫂子会派侄儿或哥把饭给他端到屋里或大门道。偶然进一次厨房，他总能看到嫂子的大白眼珠。不去就不去吧，还省点力气，他这样想。
　　 余生的生活只剩下每天早晨放鸽子出笼，上午和下午去大门口看路上的行人，晚上关好鸽笼。他是多么羡慕笼子里的鸽子，每天在空中翱翔，可以用自己的翅膀丈量外面的世界。如果自己也能生出一对翅膀，即使没有翅膀，有两条健康的腿，那该多好啊！
　　 早饭时，侄儿一碗汤面端到了余生的屋里，一声没吭走了。侄儿仿佛早就知道他这个累赘将来一定会落到自己头上，对他这个叔叔从来都是爱答不理。记得还是侄儿穿开裆裤的时候，有一次他逗孩子玩，没想到孩子骂了一句粗话：“你妈×”，旁边的嫂子还乐得咯咯笑，仿佛他的儿子好不容易学会说脏话，是一件非常值得庆贺的事。
　　 吃过早饭，余生就去大门口看行人了。隔壁的小雯雯背着小书包去上学了，他好羡慕。记得那年，自己也背起了小书包，爹用自行车把他推到学校。一群孩子像看耍猴一样看着他被爹抱下车，抱进教室。等爹走后，他们就在门口喊：“二拐子，二拐子，不会走路的二拐子……”他们一遍一遍地喊。他那天根本不知道老师说了什么，满脑子都是“二拐子”三个字。下午他就再也不去上学了……如果现在还能背起书包，他一定不会计较别人说什么了，他为自己没上学后悔死了。
　　 街上人们的脚步是匆匆的，没有人理会他的搭讪，只是简单地应着他的问话：“嗯”、“吃了”，余生不知道健全的人的世界为什么会这么忙？姑奶终于出来了，她已经老得和年轻时判若两人，头发全白了，拄着拐杖的手还略微有点抖。虽然因为救下自己这条多余的贱命，爹不爱搭理姑奶了，可自己不能忘了姑奶，那是他的救命恩人。
　　 姑奶说，听说镇里要盖个养老院，像余生这样的残疾人会让免费住进去。可余生不知道镇里在哪个方向，有多远，他的世界只有这鸽笼一样的院子。
　　 可余生等不到住进免费养老院的那天了。下午他回屋时在台阶上滑了一跌，迷糊中好像听到村里的医生说，像是脑出血了，要赶快送医院。等他再次有点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他和爹住的那间屋子里，他明白了。
　　 晚上余生做了个梦，梦到妈妈在高高的云端喊着自己的名字。他一着急，肋下生出了双翅，向前轻轻跑了几步，那双翅膀就展开来，带他缓缓地飞上了天空。妈妈在前边飞，他在后边跟着，绕村子飞了一周，就直奔镇里飞去。妈妈说，前面那栋黄色小楼就是镇政府。余生往下一看，小楼旁悬挂着横幅：“龙湖镇养老院工程项目部”，三层的养老院正在施工中。他们越过养老院，向更远的地方飞去。
　　 第二天，村里人都说，拐腿余生昨晚死了。
　　
　　 （二）冯嫂出门
　　 冯嫂要出门了，冯嫂终于要出门了。她今天早早起来，把大儿媳给她买的压在箱底的两件时髦衣服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又把昨天下午专门去理发店染黑的头发拢了拢。她感觉自己好像很久都没照镜子了，不知不觉中，脸上又生出了不少皱纹，好在今天每条皱纹里都透着笑意，才显得不至于太难看。
　　 冯嫂今天和老伴要去二亮的女朋友家登门拜访，乡下俗称“会亲”。二亮终于要成家了，几年来压在她心头就要搬开了，怎么能令她不欣喜呢？
　　 说起二亮的婚事，真是让冯嫂伤透了脑筋。七年前，大儿子亮子结婚，媳妇和儿子是大学同学，家里给凑了点首付，小夫妻俩自己贷款在城里买了房子。她几乎没觉得有太大的负担。兄弟俩差两岁，紧接着冯嫂就给二亮张罗婚事。由于二亮腿有点佝偻，媒人给他介绍的对象都有一个加强排了，可都是见了一次就没有下文。好不容易，二亮从网上找了个外地女朋友，要领回家看看。冯嫂做了七个盘子八个碗，热情招待人家。临走，女孩撂下了一句话，要求城里买房，说不习惯住村里。冯嫂赶紧给亮子打电话，让他打听楼房的行情。“多少？五千块一平米？”她一听差点跳起来，那一百平米就得五十万哪！就算把自己和老伴的两把老骨头砸碎称重卖掉，也不值那么多钱呀！她是眼睁睁看着二亮的亲事又黄了，一点办法都没有。
　　 从此，她把自己圈在了小院里，连街口都不愿意去，更不用说到热闹的村中心小超市了。仿佛一走到街上，人们都会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都在窃窃私语，议论她没本事，让儿子二十七八了还单着。亲戚朋友家有人结婚，她更是断然不去，看到别人家贴着大红喜字，鞭炮齐鸣，她觉得那简直是对她的莫大讽刺。甚至她只要一听人说起谁家孩子结婚，就想掉眼泪。
　　 又隔了两年，二亮三十岁了，实在没办法，冯嫂和老伴商量后，才横下了一条心，把这几年的积蓄一股脑拿出来，又东凑西凑，总算给二亮在郊区买了套小产权的房子。房子还没装修好，她自己先病倒了，去医院一检查，血压、血脂、血糖都严重超过了标准值，这是富贵病呀。她不明白，自己从爷爷开始，三辈子都是标准的贫农，怎么会得这样的富贵病？住了半个月医院，又花了一万多元，要不是有新农合报销大半，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走出医院的大门，反正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了。
　　 “家有梧桐树，招来金凤凰。”这话一点不假。楼房装修好没多久，邻村的媒人就给二亮介绍了一个姑娘。姑娘有点胖，比二亮小两岁，看上去很壮实，在城里打工，帮人家卖衣服。前几天二亮带她去楼房看过后，昨天媒人带来口信，说女孩的父母希望见见冯嫂夫妻，和他们面谈。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冯嫂高兴得昨晚都没睡好。
　　 冯嫂昨天已经把准备工作都做得妥妥贴贴的了，让老伴去超市买了两瓶汾酒、两匣蛋糕、还有牛奶和水果。她一向是个周到而细致的人，礼数方面绝不会让人挑出毛病。傍晚又和老伴去理发店染了发，要知道，她上次去理发店，那还是亮子结婚的时候，如今一晃都七年了。七年来，他们夫妻不仅没染过发，连一件新衣服都没买过，是大媳妇实在看不下去，才给他们买了两件。
　　 如今可好了，只要二亮的对象有希望，冯嫂就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苦没白吃，罪也没白受。她赶紧叫醒老伴，一切就绪，就等东风了。她要扬眉吐气会亲去了……
　　
　　 （三）豆腐妹
　　 今年的夏天真有点浮躁，唐河南村的少女、美妇还没来得及展示完柜子里高档的春装，它已经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人们的生活。下午三点多，太阳的威风还没有减退，只要从向阳的地方走过，就能感觉到热气从地面往空中升腾，直逼人的全身，使人浑身懒洋洋的，没有一点精神。路边的柳枝纹丝不动，村子中央的一条灰色的水泥路横亘在那里，也像生了病。就连那条不知谁家的狗，也爬在地上，吐着舌头，一动不动。
　　 村里大部分人还在午休，只有几个年迈的老头和老太太，也许是觉少的缘故吧，坐在了小超市旁边背阴的台阶上。豆腐妹秦琴撑起遮阳伞，摆好桌凳，用湿毛巾仔细地擦了一遍，把一摞套了卫生食品袋的碗从三轮车里拿出来，这才穿好白围裙、戴好白帽子，脆脆地喊了一声“老豆腐！豆腐脑！”
　　 她的餐具卫生，老豆腐和豆腐脑量足、味道好，人们都爱喝。她每天上午在家磨豆子，准备配料，下午出摊，三个村子轮流转，今天来到了唐河南村。
　　 听着她一声吆喝，小超市门口的几个老人便慢慢向这边移来，周围有小孩子的人家也拉开了紧闭的大门，领着孩子走向这边。她麻利地扶老人入座，逗孩子嬉笑，一边给他们盛好了雪白的老豆腐或晶莹的豆腐脑。一股诱人的香味瞬间弥散在街道上空，并逐渐向周围扩散。
　　 秦琴中职学校毕业后，本想对口升学上大专，可爹突然中风了，弟弟还小，她只好放弃了学业担起了家庭这副胆子。她自己没干过农活，就买了两个保温桶，一盘小电磨，卖起了老豆腐和豆腐脑。虽然辛苦点，可每天下来，收入足够维持四个人的开支和弟弟上中学。
　　 突然，起了一阵风，柳枝舞蹈起来，那把遮阳伞的伞面一张一翕，人们似乎感觉舒服了很多。秦琴赶忙盖上了保温桶，这入口的东西，怎么也得保证卫生。风更大了，她招呼着顾客进了街边的村广播室，自己又返回摊位前收拾餐具。
　　 “咔嚓”一声，风把她的遮阳伞吹倒了。它就像一只折了翅膀的大鸟，斜着向街道中心跌去。“不好！”秦琴看到街边还停着一辆半旧的面包车，“可别刮了人家的车”，她想。
　　 车主人过来了，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男人，敞着上衣，露出胸口纹着的一只雄鹰，高挽着裤腿，趿拉着一双尖口布鞋。秦琴对他再熟悉不过了，唐河南村喝老豆腐欠账最多的就数他温生了，背后人们叫他“瘟神”。秦琴想，今天可能遇到麻烦了，赶忙微笑着迎了上去。
　　 温生察看了一下自己的那辆面包车，不紧不慢地说：“邻村上下的，叔也不讹你，给一千元拉倒吧！”这时，临街的药店、裁缝店自己两个小超市里的人都围了过来，秦琴的姑父接到她的电话也挤进了人群。“温生兄弟，你看侄女小本生意，能不能……”姑父说话的语气中明显有恳求的味道。姑父写得一手好字，在村里也算有点威信。温生扭头一看是姑父：“张哥呀，一千块我就没多要，如果是外乡做买卖的，那可就远不止这个数了……”秦琴看到姑父有点为难了，她悄悄掏出手机，拨打了“110”。
　　 挂断手机，她不卑不亢地对“瘟神”说：“温叔，我已经报警了，民警很快就到，你放心，只要是我的责任，我全部承担，该陪您多少一分都不会少……”转头她又对姑父说：“您老别为难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刮风不由人，风中发生的偶然事故听警察认定吧！”
　　 说话间，警车的笛声已经在村口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