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被父母搬丢的故乡(散文)
搬家的过程中,还混有一种鲜为人知却人人皆知的人生哲学,这种哲学正悄然地起着巨大的传递作用,那就是每一个人都很重要。如果一个男人,常常受到别人的器重,承担着被别人看重的艰巨任务,而且还能在不同的连队里转来转去倍受欢迎,又能常常受到上级领导的指名调动,这就算是一个男人在男人群中最高的一份荣誉和奖赏了。
有时,我乱想过很多,想悟出其中的道理。搬家也许是兵团军人留在连队最后的一道命令,是最后一声冲锋的军号。就是在这颠沛流离的状态中,能让这些不停在搬家的男人们,记着自己曾经就是一个好兵。
所以,连队里的男人们,都像我爸爸那样,非常看重搬家这一件事情。这就是我理解的搬家。
5、被一次次搬丢的家
父亲他们搬家,好像从不留恋曾经走过的连队、留下的河流和绿色的洼地。猜测到的理由很多,可能是因为他们心中并不认可这个故乡,始终记着一个自己远在内地的故土和家乡。我知道爸爸的故乡,那里是埋着我爷爷一盒骨灰的地方,是我心中记得滚瓜烂熟的山东老家。几十年来,他能够呆在新疆无穷无尽的荒凉里,能在干燥寂寞和痛苦的日子里过下去,心甘情愿地一个连队接着一个连队地呆下去,完全是以一份客人的心态,匆忙间完成的差事。他们的心里,并没有把曾经住过的连队当成故乡,因为,故乡永远在山东。
我和父亲两代人,虽然身体共在同一大地上,内心里却有着各自不同的家乡。这是他们和我们的不同,也是我们和他们之间的最大区别。我们这一代的新疆人,远没有他们这么幸运;他们还能在一片用灵魂栽种的绿荫下,有一处能够永远守望和回归的故乡可守;我们却迥然不同,能够守护的家园,只是脚下的这片荒凉的土地。
人生的漂泊,是一种被使命驱使的结局。不停地搬家,从一个洼地搬到另一个洼地,从一个连队搬到另一个连队,从一条河湾搬到对面的河湾,从河的对面搬到河的这旁,接着又得继续不停地搬向新的坡地。这不仅仅成为我的童年,更成为我生命中某种东西被唤醒时的一种仪式。我可以忘记了自己的出生地,淡漠着记忆中初次的生长地,然后会彻底地丢掉了自己的故乡。我却不能丢失掉对家园的怀念,对故乡的记忆,不能忘记一条用亲人血液一代代流淌出来的曲径小路。
不停地搬家,不停地更换驻地,这样做的结果很明显,就是这些大人们一点点地把家搬远了,把和家一起的故乡一次次地搬丢了。我搬着手指头粗略地算了几次,我们家搬动的次数,两个巴掌肯定是数不过来,甚至远远超出了手指头和脚指头的总计数量。父母这一代大人,用残酷而彻底的生存方式,毫无怜悯地把我们第二代人心中最神秘、最神圣和最为亲近的故乡,一次次地搬得淡化、模糊了,搬得冰凉冷漠了。几年之后,等搬家的次数积累到一定的数量后,我们就会以彻底诀别的悲伤,真正地丢失了自己的故乡和对故乡所怀有的全部记忆。
他们终于完成了任务,把自己活老了,活得搬不动那怕最轻的家俱了。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正是他们,以犯罪一般的行径,以侵夺者的无情,把我们心存的故乡和嗅觉间、体温中和眼睛里的家园,彻底无望地搬丢了。
我的心里,包括内心的情感上,其实早早就丢掉了父母亲心里的那个山东,那份对故乡的怀念。山东的老家,山东健在的人们,包括我知道的堂亲、表亲戚们,甚至是那一个老家的名字,都只能是父辈们极力想延传给我们的一种被枉然制造出来的概念,空荡中徒然的劳顿,一份飘渺的梦想,一种很不真实的幻觉;遥远,模糊,甚至陌生,更像某个故事里正在展开的情节,这才是我对山东故乡的全部感受。
来自家乡的记忆,先是被父母的老家,以顽强而且强硬的态度替代着、占据着,像一个充满着暴力倾向的入侵者;然后,又在时光的流逝中被不停地搬家,空着双手在路上陡然地走着,越走越远,彻底地消失了回顾的欲望。故乡就在这样的意识里,一次次搬得淡薄了、稀少了,最后恍惚如梦,成了一处仅供仰望的高原。最终,时间和父母们共同合谋着,把我们这一代人所有的故乡彻底地弄丢了,成为一次对记忆的彻底背叛。
我们甚至和他们居然亲如朋友地凑成一堆,忘记了共同的仇恨,忘记了那些弄丢我们家乡的那一些人们。
6、越来越淡的记忆
去年春节,我们几个小时候同学又凑在了一起。正谈着话、喝着酒、讲着事,忽然就有人心血一热,当场用新买的苹果手机,办起了一个微信群,又建了一个QQ群,而且,一律用我们小时候出生的老八连来命名它们。
也许,这是我们能够最终挽救住记忆,去赎回一个少年拥有的美好故乡,并任凭着自己的意气,能让精神得以回归的最后一条小路了。
在新建立的微信群里,我面对着手机网络中一行行时尚的称呼,一个挨着一个,从第一排座位开始追忆着对面那一个人年轻时的样子;然后,用极为可笑的对比手段,活灵灵地显出少年时代的他们。尽管他们都在活着,活得却很沧桑也沮丧。可是,他们却明显地活得老了,老得即使我们都站在彼此的对面,到了如不注目肯定不会马上相认、彼此相识的衰相。我本能地想像出他们每一个人小时候的一张张面孔,长腿、细腰、圆脸、小眼、短发、小个头,还有奶声奶气嘀咕的声音。我能立即听见他们对我发出的稚嫩称呼,他们仍旧以年轻的笑容生活在我的记忆里。我知道他们是谁,在少年时喜欢过的那一个女孩;我也知道,是谁故意站在连队搬家的路上,望着同桌的她一个劲地傻笑;我也知道这个女孩子成了另一个孩子的母亲,那个她早就成了别人的妻子老婆。而且,她们挨在一起,就安静地呆在这个群里,挂在电信讯号的另一头,默默地浏览着我们对话框里关于她们的所有交谈。
我有一个朋友,曾在当地举办的文学笔会上深情地说过一段话:一个作家最为深厚、最源源不尽的生活源头,往往就来自于他充满着苦难的那个童年。他说的肯定是自己的生活,是一个永远都搬家的少年时代。同样,我也想告诉群里的同学们,一个男人成熟的源泉,都必然和他的故乡、他的家园这一条移动的溪流有关。一个孩子所有梦想,包括他对整个世界的理解方式,甚至对现实生活的友好态度,都与他那一片故乡的湿润泥土有关。在心存的那个故乡里,有他玩过的玩具落满了尘土,有他结盟的伙伴变得老态臃肿,有他熟悉的某个角落还在那里,有他隐藏着爱与恨的秘密,打开了一扇小门的缝隙,那里置放着唯有他才肯放心打开,永远品味的淡淡初恋。
有一次,我坐长途车到一个熟悉的牧场去办事。开好房间住下后,我就出门找人反复询问一个地名的真实含意。我几乎遇到了当地所有的哈萨克人,他们都知道我最想问出什么。可是他们却像事前约好的一样,态度坚定又共同一致,始终只重复着同样的五个字:萨尔布拉克!从我回来后的那一天开始,我才算明白过来,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乡。看来,只有属于自己的地方,才算得上是这个人真正的家乡。
萨尔布拉克----金黄色的水面!
在铺满一层金黄色的河岸边生活。这是一个生活在边地哈萨克人用自我的思维逻辑,做出的一种他个人与山与水与人永久关联的解读;也是他用一种游牧式哲学的思维,去俯瞰世界、去思考人生的最高境界。我知道,他们把祖先的思想和他们的生命已经融为了一体。同所有的游牧民族一样,一切的生存需要,皆来自于那一条疲惫的河流。那里,才是他们生养将息的故乡,才是灵魂与身体俱附交融的家园,绿草萋萋碧连天涯。
傍晚时分,在远山草场上吃草的羊牛,排成细长的纵队开始返圈了。我却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截枯干的木头上,看着远方的越飘越远的白色云团,看着天边浑圆硕大的太阳,带着红通通的一片彩霞沿着山峦殒落。这是萨尔布拉克的太阳,这是他们存于心间的故乡,而我却无意之间一脚冒失地闯了进去。
温暖的晚霞,散漫地照射着我的身体,我听到了一片美妙的歌声,沿着河水缓缓而行。在遍体的舒适里开始思考:我的故乡又在哪里?
7、缠绵的故乡
如果,某一天,有人问起我,你的故乡到底在哪里?
是呀,我也会问自己,我的故乡在哪里。两个不同的故乡,一个远,一个近;一个深,一个浅;我一个在血管里,一个在路尽头的那个地方,我又会选择哪一个?我自己的故乡到底放在了哪里呀!是山东那个户口本里的祖籍,还是漫漫戈壁绿洲上新疆的连队?
留在山东祖籍的故乡,早已在父母多年一趟趟探亲的路途里,离得更是远在天边;如一个迷糊的梦境里随口应承的一个诺言,更像是说了就会忘记,只能留在父母生养后的血管里。新疆的故乡倒是仍然留在这儿,亲切熟悉而且迷人曼妙,充满着神奇的韵味。可是,它们看似很近却又触摸不着,它们又藏在新疆的哪里?在搬家的路上,在荒废的连队里,在马车不停的漂泊里,在一篇篇纸页枯黄的文字里,还是仅仅留在印痕的记忆里,被一丝甜蜜的刺疼无尽地怀念?
我们这一代人,根本就不会记恨那些把自己故乡弄丢的人,也不会忘记去感激那些带着我们始终走在路上的那些人,他们是我们的亲人,是朋友。也是失去的家乡,离去的故土,淡忘的故人。所有能与故乡一起纠缠不放的生活,都会被我们永久地怀抱着,成为幻想、成为气泡,成为柔软的尖锐,成为大片的氧气中一滴略带甜味的水珠。
就像我小时候喜欢幻想着自己能生病一样,我也曾无数次幻想过人生的某一天,能出现这样一种感动自己的场景。那一天,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着,找到了自己留下过脐带血痂和纱布的故乡,我肯定会大喊一声:家乡,我来了!我找到的家乡,兴许仅是我出生时的一个偏远的连队,如今它们已经荒芜废弃、空旷无人。我也一样会让自己的心灵,带着一腔的柔软,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像守候萨尔布拉克天边一枚浑圆硕大的太阳;我会凝望着日渐萧条的连队和稀疏的炊烟,望着升起又迟迟才肯落下的时光,等着一个纯纯的黑夜。等着它们一节节地升高,像淹没我的家乡那样,慢慢地包围着我,淹没着我,让我回到它们的身旁,看阳光遍地。
也许,我们能找到的,季节过后就是这个枯萎的故乡!
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过来,父母们无意间犯下的错误,已经铸成了一个大错。他们除了把一个并不富裕的家越搬越穷以外,还在一天天越走越远的路上,把孩子们的故乡和他们沾满全身的对故乡一丝留恋,一点一点地搬得丢失殆尽了。
一个人在出生的地方,才有资格被之称为故乡;生活很久的那些地方,只能被称之为家乡。能把父母出生和养育生长出来的地方称为故乡,能把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也可以称为故乡,对于新疆第二代人而言,拥有二个故乡,可是一笔多么富有别人没有的精神宝藏,是可以终生都能尽情去挥霍、值得在人前炫耀的一份财富。有时,一觉醒来时,我会觉得自己能够找得到恒久的故乡,甚至也能找得到父母们无限眷念却只能遥望的故乡,这不是富有还是什么?虽然,我的故乡已经散布在很多呆过的连队,而父母的故乡却远在天边的夕阳里。可是,我仍旧相信,终有一天我会坐在返程的列车上,在一个熟悉的站台上找到它们。它们是我的根,我的须,也是我的果实,更是我生命延续的基因。
生活之中,人的生活看起来很淡然,只是吃饭、喝水、挣钱和睡觉、劳动、生孩子;其实,这只是生活中一层能够显露出来的表面。真正的生活,往往会有更多的血脉,是来自于每一个人内心中存续下来的丰富浓郁的精神生活。失去精神的依托,再优裕饱餐的日子,也算不上一个人真正需要的生活。
故乡拥有最浓的情结,这是一份被心灵珍藏的东西,算得是最应该珍惜的精神财富。
二〇一五年八月十三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