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的崽儿，毛还没长全站在这瞎呛呛，不赚钱吃啥喝啥，看反了你了。”年岁大点皱了眉头，作出举手要打的样子。
　　 “汉奸，走狗。”杨仕一一个箭步跑开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开骂道。
　　 “仕一，别没大没小的胡咧咧。”杨连德玩笑似的对几个人道：“小孩子家，别一般见识。”
　　 这时宝柱瞅见杨连德和几个老主户站着说话，连忙小跑过来，杨连德说：“宝柱，带几位爷搂搂咱家货底，有相中的话，贱给了几位，把门关了吧。”而后冲几人抱抱拳，“说好了哈，今个儿晌午谁也不能走，哥几个喝两杯，俺在老林薄饼店候着。”
　　 布店关门后，杨连德用不着再整日东奔西跑，他一下清闲了不少，没事的时候，伺候伺候二伯，和南氏耳鬓厮磨的机会也多了，可外面的信息听不到，到使得心里没着没落的。
　　 一晃两多月，过了秋，许多人家照样饿肚子，有啥办法，这要缴税那要捐粮，加上靠天收成不好，活活又是一个难熬的饥荒年。杨连德想，好在这些年做买卖赚了点钱，不然依仗半死不活的铁器铺和油坊，真就应了二伯说的全家喝西北风那句话。
　　 一天晚上杨连德和南氏刚钻进被窝，就听得外面大街上一阵急促的敲锣声，一个像被拉破头似的尖嗓子吆喝着：“老少爷们，快点吧，今个黑夜分粮唠，分粮去唠。”再细听这叫喊像是杨仕一的声音。
　　 杨连德刚伸到南氏乳房上的手一个激灵抽回来，他想起了那天回来在路上碰见的黑铁塔，保不准儿是那伙人搞得暴动，“分房分粮、收地收枪”，他清楚记得黑铁塔说过这句话，难不成这群人分粮分到自个村来了！
　　
　　 三
　　 杨连德紧穿件衣裳，跪膝马爬到炕头的坐柜前，他似乎想打开柜子，却又犹豫了一下子，改变主意跳到地上，穿上鞋开门小跑出去，等到了二院，杨老修早站在院子里了。
　　 “咋了，二伯，街上叫唤啥呢？”杨连德看二伯也一脸懵样，急急喊了声：“拐子叔？”
　　 牛拐子应声从前院罗圈着腿走进来，“咋了，三爷？”
　　 杨老修一阵掏心的咳嗽，“啪”吐出一口浓痰，摸啦摸啦胸口问道：“拐子，墙外头咋了？”
　　 “嗨，两位掌柜，外面出乱子了，一村子人疯似的都跑出去分粮了。”王拐子瞪着眼，语调里明显含着些兴奋和羡慕。
　　 “分粮！分谁家粮？”杨连德脑子里闪过一拉串有头有脸的名字。
　　 “谁家，说出来你真不准信，核桃园黄财主家的，俺刚出去问了，这回是真真的，仕一这小子嗓子都吆喝哑了！”牛拐子煞有介事的说，“啧啧，俺的娘，这些人真有胆子，黄财主家都敢动，还有啥不敢的呢！”
　　 杨连德几步走到前院，打开小半扇大门，试探性地走到大街上，黑黑的夜很静，侧耳听听，隐约一些人欢马叫声都到了很远，村子骤显得空荡荡的。他站在寂静的街巷，觉得有些发毛，心里顿然升起一种惶惶的感觉，于是赶快退回家，嘱咐牛拐子关好门，略带迟疑踱到二伯的屋里。
　　 “二伯，村里空了，人都跑出去分粮。”杨连德看着坐在黑漆圈椅上的杨老修说：“共产，共产，看来动真格的了。”
　　 杨老修又拿起他的水烟袋，深吸一口吐出烟雾，“瞎闹腾，五、六年前农协会不是也这样闹腾，最后被政府镇压掉。”
　　 “兴许这回不一样，黄财主家啥势力，有人有枪有后台，照样分，你说胆子有多大！”杨连德眼前闪过黑铁塔那伙人影。
　　 杨老修咳嗽了几嗓子，点点头：“嗯！在理，这回动静大得多，像咱这样的家底不会也给分了吧？”
　　 “分，分咱个啥？没地没粮，就几间房子，咱这点家底别说黄财主家，就是跟建始村的郭老财家比都差牛鼻子了。”
　　 “是哩，是哩。”杨老修又是一阵咳声。
　　 杨连德回房的时候，南氏没睡还等着他，当女人问起外面发生的事，杨连德边脱衣裳边说到：“没事，一伙子人瞎闹呢。”
　　 钻进被窝，他再次搂住自己女人大白滑鱼一样的身子，他想：以后怕是这样的日子不会太多了，毕竟自家做着买卖，家境比起村里其他人好了不少，会不会有天那群人一起来真把自个也瓜分了呢！
　　 早晨杨连德被一阵鞭炮惊醒，他怀着一肚子疑惑走出来，看见大门口外牛拐子和宝柱还有一些邻居正调侃嬉闹着，他下了台阶，大街上人很多，都面露喜色，跟过年似的。
　　 “三爷。”宝柱看见杨连德打声招呼。
　　 “宝柱，昨个黑夜咋回事闹腾腾的？”
　　 “嘿嘿，分黄财主家的粮了，三爷，你可没见，那场面海了去了，多少村子的人，蚂蚁一样挤头碰腚的，没多长时候，黄财主家大粮仓，空了！”
　　 “这样哄抢怕不挤出人命？”
　　 “哪能，有好多管分粮的，按村排队，每家五升子，就这还有好多家没分上的。”
　　 “早知道，俺该跟你们一块去。”牛拐子满脸失意，“宝柱你个小王八蛋，咋不撺掇俺一块去呢！”
　　 “牛拐子，你一个光棍汉子，有三爷管你呢，跟俺们拉家带口的争抢个啥。”旁边老疤瘌嬉笑着说。
　　 “可不是，拐子，等你讨了老婆再说吧。”
　　 “哈哈……”人群传出一阵笑声。
　　 “小王八蛋，俺打你俩个娘的腚帮子。”牛拐子拿起扫帚作势要打，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老疤瘌和另一个人笑着忙退后几步，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候杨仕一大踏步从街一边走过来，看见这里不少人，他喊一声道：“老少爷们，分粮的事过瘾不，差点没把俺嗓子喊哑喽。”
　　 几个人循声扭过头，看见是仕一，不禁伸出拇指，“昨个黑夜多亏仕一，行，是个人物。”
　　 “咱算个啥，看见分粮队的没，那才叫人物。”杨仕一见众人夸奖，兴头上来，拨开人群看见杨连德也在，“三哥，不是我吹，黄财主算个球，见了这些人浑身打颤颤，吱都没吱一声，缴了枪开了库。”
　　 “就是粮有点少，十来斤顶不了多少天。”老疤瘌说。
　　 “少？”仕一瞪了老疤瘌一眼，“知道吗，黄财主家库里是五万斤粮食，去了多少人，一万多人，分你恁些少不少？算算。”
　　 “你这不是难为俺哩，这么多，俺哪算得清，让三爷评个理！”
　　 杨连德笑笑，“疤瘌叔，你的不少，不少。”
　　 “不过别着急，听说过几天，还分呢。”杨仕一这句话让大家又来了精神。
　　 “还分？哈哈。”
　　 “这回分谁家的？”
　　 “把挨个村的老地主家都分了算啦。”
　　 “仕一，下次记着早点敲锣，你看别的村比咱早得多。”
　　 杨仕一见大伙呱噪成一个劲，忙脱身出来说：“别吵吵，别吵吵，恁们只管等着俺敲铜锣吧，走了走了。”
　　 说句实在的，仕一身上那股劲儿，杨连德觉得好生羡慕，他冲这毛糙小伙子关心的说了句：“仕一，说话做事得悠着点儿。”
　　 “是哩，三哥，俺胆子大着呢。”
　　 杨老修不知道啥时候站在大门口，他咳了几声，看着远去的杨仕一说：“大个屁，保不准哪天让这愣头青着了道，栽个大跟头。”
　　 接下来分粮行动一波连着一波，先是收缴了北杨庄和刘家庄两户大地主的武器，分掉他们的余粮和浮财，接着开了马庄地主家的粮仓，开了窑洼地主家的粮仓，各村老百姓组织成“布袋队”，专门候着铜锣响，只要一敲，四面八方赶过去，分他娘的，三下五除二，保准一粒粮食也拉不下。
　　 时间一长，有些感到情况不妙的地主开始武装起来，司马庄的几个大户在村外构筑土围子，招人买枪，成立“联防队”，准备抵御农民组织抢粮的“布袋队”。
　　 年底腊月二十三，这天是当地俗称的“小年”，杨连德和牛拐子忙活了一整天，才把前院后院打扫个干净。南氏在灶神前摆放好糖瓜上好供，磕了三遍头，然后把经过一年烟熏火燎褪色的灶神像揭下，口里念念有词用火点燃烧到灶间，又在原位贴上一张“请”回的崭新灶王像，再磕头，才算“祭灶”完毕。她端了糖瓜，准备好一家人的小年夜饭，走到二院，二院的堂屋里，几个男人在歇息聊天。这时街上突然“咣咣”响起铜锣声，“分粮喽，去司马庄分粮去喽。”
　　 牛拐子站起身罗圈着腿就望外跑，杨老修喝问一句：“拐子，你急着干啥去？”
　　 “俺，俺去瞅瞅，瞅瞅。”牛拐子不甘心站住应道。
　　 “你可不兴去哈，”杨老修说，“家里有俺一口就有你一口，回来，跟连德咱爷几个一块过小年，喝两口。”
　　 “俩掌柜，家里买卖眼看着不行，俺不能添累赘，这粮么，俺不怕丢人，出去分点是点。”牛拐子着急地伸出两个指头指向外面。
　　 “来吧，拐子叔，别操那份心了，来来，吃糖瓜，吃糖瓜。”杨连德连忙催促南氏摆桌上饭。
　　 就在几人饮完三盅小酒之后，司马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不过毕竟在大冬天，又是小年，这声音倒像是谁家小子不小心点燃鞭炮炸了炮市，大的小的，脆的闷的，噼里啪啦连成一个点。
　　 “坏事，咋干起来了。”牛拐子放下酒盅，兔子一样侧耳细听。
　　 “子弹不长眼，俺早心思过，这样闹早晚得出人命，弄不好伤到个谁，后悔一辈子。”杨老修喝干盅内的酒，加一筷子菜添到嘴里。
　　 “宝柱、仕一都去了，还有咱一村子的老少，这些地主老财咋他娘的动起枪来，要是打死人，他们算真格是活够了！”杨连德来不及放下手里的酒盅，忽得站了起来，“不行，俺得瞅瞅去。”
　　 “等等，你不要命了？”杨老修嗔怪杨连德一句。
　　 好在枪声没多大会儿就停住，几人怀揣疑惑胡乱吃完饭，街上已有陆续回来的人声，杨连德说：“拐子叔，你去街上瞅瞅，不知宝柱和仕一有伤着没有。”
　　 这恰合了牛拐子心意，他正想知道外面发生的事，答应一声，出了院门，迎面瞅见宝柱头上缠了块白带子和杨仕一匆匆赶过来。
　　 “宝柱，你家死人了，咋头上戴着个白孝带子。”牛拐子一脸认真，他想这回抢粮一定是出了人命。
　　 “你家才死人呢，呵呵，啥狗日的眼神，这叫绷带，知道不！”宝柱指指自己脑瓜子上白布。
　　 “咋啦，伤着了？”
　　 “不碍事，擦了点皮。”
　　 “拐子叔，三哥在家里么？”杨仕一煞有介事的样子问。
　　 “嗨，真别说，三爷最担心的就是你俩个青瓜蛋子，让俺出来专门瞅呢。”牛拐子故意装出一脸不屑。
　　 “走，走，正要跟他商量点事呢。”杨仕一拉着宝柱咕咚咕咚的走进大门。
　　 杨连德见两个年轻人来了，让南氏烧糊几个紫枣，拿大茶壶沏上水，宝柱跟了他许多年自然毫不见外，杨仕一本是自家兄弟更不用提，于是三人边喝水边云山雾罩，一直说到半夜才散场。
　　 年底前有天晌午，杨仕一和宝柱带了两个穿黑棉袄的人来，喊开牛拐子的门，上院里就牵青骡子套车，把牛拐子弄得直犯愣怔。
　　 “做啥来，做啥来，谁叫恁们套车，少掌柜知道不？”牛拐子上前抓住车辕。
　　 “知道，拐子叔，你咋恁多事。”杨仕一白了牛拐子一眼。
　　 牛拐子看情况不着头，拽着车辕死活不让套，“不能，不能，少掌柜出去了，俺得要他句话儿。”
　　 杨老修在二院听见外面动静，端水烟袋咳着走出来，“咋了？仕一，宝柱，套马车干啥？”
　　 “有用呢，二伯，俺给三哥说过，你别管了。”杨仕一一把扯开牛拐子的手。
　　 “俺咋不知道，不会恁们几个兔崽子把俺的骡子、马车也要分了吧？”杨老修按着胸部咳了几声。
　　 “嘿嘿，二伯，不是分是借哈。”杨仕一见套好车，把破铜锣“咣”的扔到车上，“宝柱，这骡子听你的，走，走，马着点。”
　　 这更引得杨老修和牛拐子多了几分猜疑，杨老修喝令拐子上前把车子拦住，牛拐子二话不说，一下扑上来，宝柱说：“拐子，事急着呢，真跟三爷说好过，再拦俺这鞭子可抽你耳朵上了。”一个穿黑棉袄的人不耐烦推了拐子一把，不料劲大点，牛拐子仰面摔了个屁股蹲。大青骡子拉着车，“晃啷”着铃铛跑了出去。
　　 牛拐子爬起来追到门口，他扯起嗓子骂道：“宝柱，少掌柜一直待你不薄，忘恩负义的东西，遭雷劈的，分家主的骡子车，你拍拍良心。”
　　 “拐子，你骂吧，俺回来给你算账。”宝柱在跑远的马车上回了一句。
　　 杨老修拿着水烟袋，脸色铁青，气得手指哆哆嗦嗦掏不出烟丝来，此时街筒子站了些看热闹的人，“咋啦，咋啦？”
　　 其中有爱嚼舌头的说：“快看看，抢粮的‘布袋队’把三爷家的骡子马车分了。”
　　 杨连德回来的时候人已散了，等进了家，杨老修和牛拐子劈头盖脸说了事情经过。杨连德差点没笑岔气，他忙上前给杨老修轻轻捶着背说：“二伯，误会，这事该怨俺哩，前几天这俩小子说抢粮队要成立什么‘救国军第一师’，想借咱骡子和车用，俺答应了，一直没给你老说呢！”
　　 “借出去，他们能还给咱？”杨老修恼怒的盯着杨连德问。
　　 “二伯，仕一、宝柱是啥样人，咱都清楚，何况他们干的事都是为大家伙儿，一准错不了，现在这世道，咱家的骡子马车算个啥呢？”
　　 杨老修想想是这个理，干脆一低头又抽起他的水烟袋，他想，还是老年辈子人说的好，往后这日子脚踩西瓜皮——溜到哪里算哪里吧！
　　
　　 四
　　 过完年，不出正月，天气照样暖和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