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连德一大早站在老漳河的河碾子上，瞅着半河冰凌，说不出的焦虑和茫然。他是从铁器铺和油坊前走过来的，不用说，河开不了，地种不上，他的两个铺面就得一直关着，一晃荡半年过去了，这样的日子要混到哪天才算到站。他背着手漫不经心踱着，料峭的小风像受了惊吓般直往袖口和脖领里钻，他想，除了买卖，自个儿还会什么？对，淋盐，盐碱地里淋盐，可那些盐场盐池早被政府强令拆除掉，没了这些自个儿就是个废人。他长长叹一口气，眼前晃过杨仕一、宝柱和老疤瘌等一伙村里的年轻人，他们虽然吃不上喝不上，却活得是那样有声有色，一眨眼间，他觉得自个像条可怜的虫子，突然被眼前世界抛弃了。
　　 “连德，恁长时候没见面，过年好哇？”
　　 一声招呼惊跑杨连德的沉思，他抬头见是前清村的老财李大烟，赶忙拱拱手说：“李爷，过年好，过年好。”
　　 “连德，今个咋得空往俺村来？”李大烟身板干瘦，面上长些稀疏的胡须，他本来依赖祖上留下厚的家底，过得不赖，不知半路咋沾上大烟，卖宅子卖地死老婆，没多少年家业就败得差不多了，领着个闺女过日子。
　　 “呵呵，俺也没觉到，咋顺着河碾走了两节地哩！”
　　 “咱爷俩有缘分，走，走，家里喝点。”
　　 李大烟当初地多的时候，常照顾杨连德的生意，曾经你来我往过，因此两人很熟。杨连德为人实在，经不住三劝两劝，加上自个心情又不好，也想找个熟人胡聊八聊一番，所以就坡下驴，权当散散心。
　　 人错说不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大烟家住着一处老宅，青砖黑瓦，木雕门窗，虽说陈旧，但在众多土坯房里就像鹤立鸡群。杨连德跟李大烟进了家，李大烟冲西厢房喊了声：“妮儿，你连德哥来了，给俺爷俩弄个菜喝两口。”
　　 “爹，你就知道喝，回头把俺卖了吧！俺没空伺候恁们。”西厢房传来一个女子特干脆的声音。
　　 李大烟很无奈，他悻悻的说：“这闺女都是俺惯得，没大没小，不成样子。”
　　 “要么算了，李爷，咱改天吧。”杨连德也一脸尴尬。
　　 “哪能，哪能，连德，轻易来不了一趟，妮儿，妮儿。”
　　 “爹，你烟不能抽，又改喝酒了，咱还活不？”说着话一个女孩从西厢房出来，对襟棉袄、长裤、尖口布鞋，一根大辫甩到肩后，圆脸大眼，十六、七岁的样子。
　　 她看见杨连德怔了怔，“吆！真来人了，俺好像认得你。”
　　 “咋不认得？你连德哥，中清村铁器铺、油坊的少掌柜，那些年俺带你去过他家哩！”李大烟说。
　　 听李大烟说完，杨连德脑瓜子里显现出当年李大烟带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那时，他经常逗她来着，小女孩笑得吸抿甜，说话声音像小铃铛似的。
　　 “少卿，你是少卿？”杨连德疑惑的问。“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女孩大眼瞅着杨连德说：“连德哥，你可是一点没变。”
　　 啥都别说了，见是老熟人，女孩很乐意的开始忙乎，不大会儿，两人小酒小菜对饮起来，你一盅我一盅，从北到南，从天津到县城，从兴旺到衰败，从太平到乱世，一对老少，各诉衷肠，一直喝到过晌午。
　　 趁着脑瓜子清醒，杨连德起身告退，他满脸涨红的喊过女孩，从口袋掏出两块银元和一沓法币说：“李爷，俺来得仓促，啥也没带，这点钱算是给少卿妹子的见面礼吧。”
　　 女孩说：“连德哥，俺不能要。”
　　 “妹，妹子，拿着。银元以后不能花了，买东西得用这纸的，都不是啥好东西。”杨连德有点摇晃地站起身，“妹子，下次，下次俺送你块花洋布。”
　　 李大烟醉得站不起身，他只能坐在椅子上看着闺女，嘴里不住地说：“送，送，送……”
　　 此后，杨连德和李大烟交往多了起来，俩个不同于穷老百姓又不同于地主老财的人，像是彼此找到知音，当然，杨连德没忘记给少卿带花洋布，这个大胆泼辣却又很单纯的女孩给了他很多想法，他觉得跟她在一起自个也年轻不少，她浑身散发的青春雌性气息，常常令他欣赏和迷醉，和老婆南氏传统的顺从沉默相比，他更喜欢少卿的激情和反叛，以致很多时候连杨连德也弄不清他跟李大烟近乎，是否有一大半缘由还在少卿身上。
　　 不知不觉进了三月半头，老漳河两岸的春天挡也挡不住扑向原野，水流动起来，河碾上刺刺菜、咪咪秧、节节草之类疯长着遮住黄褐色裸露的河床，碾下沙质土壤里钻出的苜蓿油绿亮眼，近一片远一片杏树林中白里透红的花朵开得正浓。
　　 到了农耕时节，铁器铺的买卖多起来，这天，杨连德打理完铺上的生意，安排好伙计，掂了一坛烧酒，竟神使鬼差沿着河碾走出村子，他已有几天没见李大烟的面，其实，更确切的说是没见人家闺女少卿的面了，老觉得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牵着自个的心窝窝。
　　 他走过约有一节地样子，远远看见杏树林边的苜蓿地里有个人，他觉得这个影子好熟悉，莫不是李大烟家的少卿，等走近一看果然是她。
　　 “少卿，你咋跑到地里边来了？”杨连德见少卿穿一身薄的春衫，竖领对襟夹衣，绣花短袖口里露出两小截藕白的胳膊。
　　 “连德哥，咋好几天没见呢？”少卿蹲在苜蓿地里正采摘着苜蓿芽，她停下来，扭头看了连德一眼，笑笑。
　　 “这不，正说去找你爹哩。”
　　 “呵呵，又找俺爹喝酒吆，你说，那东西辣乎乎的，有啥喝头？”
　　 “唉，酒能解闷么！”杨连德把酒坛放一边，也蹲下身学少卿一样采起苜蓿芽，“少卿，弄这些苜蓿芽是不是打算做‘苦累’？”
　　 “嗯，家里粮不够，填补填补呗。”少卿纤细白嫩的手在苜蓿上频频采着，舞蹈一样灵巧而轻盈。
　　 “多弄点，俺也要吃哩。”
　　 “连德哥，你采多少吃多少，可别老想请现成的。”
　　 “俺拿这个给你换些总成吧？”杨连德从怀里掏出一卷彩色的花洋布递给少卿，“看，喜欢不喜欢？”
　　 少卿毫不掩饰显露出少女的喜悦，“呵呵，连德哥，这花布真好看！”她舍不得用自己沾满草绿的手去触摸它，看见连德递过来的花布，她满脸高兴的就像树上白里透红的杏花一样。
　　 “呯呯。”对面村子突然传来几声枪响，杨连德一惊，忙手搭凉棚望过去，一队黄绿衣裳的军人正散开来像一只只野狼包围住村子。
　　 “不分时候，谁家放炮仗呢？”少卿站起身，“呯”一颗子弹带着哨声打在一大枝子杏花上，粉色花瓣纷纷落下就像一只只蝴蝶被撕碎了翅膀。
　　 “快跑。”杨连德顾不上说啥，一把拉起少卿奔进杏树林，找个稍高点的土堆后面，按着少卿趴在地上。
　　 “连德哥，你干啥，俺的苜蓿芽都掉了。”少卿在地上被杨连德抱按着，脸涨得通红。
　　 “嘘，不要命了，有当兵的打枪。”杨连德瞪着少卿做了个禁声手势，两人的脑袋快要碰到一起了。
　　 “打枪？！”少卿慢慢探出头从土堆后面的林间看过去，村边一个当兵的正举着枪向这边张望，“呯”又一颗子弹飞过来，少卿像受惊小鹿般低鸣一声，把头扎进杨连德的怀里，簌簌而下的杏花飘了两人满身。
　　 杨连德拥着少卿，女孩身上特有的香味儿松弛了他的神经，甚至让他暂时忘记所处的险境，他稍起身，轻轻拿去少卿乌黑头发上的花瓣，“别怕，没事儿，没事儿。”他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他看见自个口中的气息吹跑贴在少卿耳轮上的几根乌丝，少卿抬起头，手却没放开，仍用力搂着他。这次杨连德看仔细了她清澈的眸子，长的睫毛，花瓣一样的嘴和脸颊，他做梦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自个拥抱住了这个想要却又不敢说出来的尤物。他觉得眼睛冒火，已经没法再控制心里的欲念，于是猛地低下头，把一腔滚烫的爱怜都吻在少卿的唇上。令他感到满足的是，他得到了少卿热烈的回应，她柔软的肢体死死攀附着他。对于少卿来说，她喜欢这个成熟、稳重而又见识多广的男人，打见到杨连德那一天起，她就像一个在寒冷风中彷徨行走的人，看到了火，感受到他散发的温暖。
　　 杨连德终于在冲昏的理智中清醒过来，他不舍的慢慢推开少卿，他想，春天真好，眼前的这片小杏林真好，要是自己年轻些，要是没有兵荒马乱，那该多好。
　　 “咋啦，连德哥，你稀罕俺不？”
　　 “稀罕，少卿，俺稀罕你的不得了，可俺有了家室。”
　　 “俺知道，可俺不在乎。”
　　 “你知道么，咱俩差了十七岁。”
　　 “俺知道，可俺不在乎。”
　　 “俺不能休了南氏，她没什么过错，跟着俺也遭了不少罪，说到头俺不能娶你，也给不了你名分。”杨连德的手轻抚少卿的脸，他后悔自己越过这一步，搅乱了女孩的心。
　　 “俺知道。”少卿的泪流下来，她再一次把头埋进杨连德的怀里。
　　 两人在杏树林呆了好久，直到望见村外那些当兵的押着几个人离开，他们才敢从土堆后出来，少卿捡回丢了一地的苜蓿芽，杨连德让她带上酒坛和花洋布先回家，约好明个再去看她，然后也匆匆忙忙赶回村子。
　　
　　 五
　　 抢粮的“布袋队”打从拉起队伍那天起是越闹越欢，渐渐成了窗户眼里吹喇叭——名声在外，这可不得了，国民政府认为众多泥腿子一定是被“共党”利用了，立马派来荷枪实弹的军队前来围剿，显然这次军容整齐、身背大刀的部队比以前的纪律严明多了，他们通过秘密查访分隔包围了一些重点村子，并对所掌握的嫌疑人员进行抓捕。
　　 杨连德回到村子，老疤瘌看见他远远迎过来，说：“三爷，马着点，几个当兵的进了你家好半天没出来呢！”
　　 “啥当兵的，咋跑到俺家啦？”杨连德心里惊了一下。
　　 “不知道揍啥哩，一准是夜猫子进宅，没事不来。”老疤瘌哆里哆嗦说道。
　　 杨连德三步并两步小跑起来，他看见自家门外站着一排当兵的，背上大刀折射过来的阳光只耀眼睛。靠墙的拴马桩上拴着他的青骡子，旁边还有卸下来马车，他想，骡子和马车都送回来，仕一和宝柱这俩混小子咋提前也不言一声呢？可这些当兵的又是咋回事，他弄不清眼前是个啥情况，只好蒙头蒙脑的往家里闯。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当兵的厉声拦住他。
　　 “俺是主家，咋！自个家门也不让进？”杨连德毕竟走过南闯过北，见事到临头反而镇静下来，他指指门口问道。
　　 牛拐子搓着手正在里门不知所措地来回转悠，看见门外的连德，赶忙低头哈腰给当兵说好话：“兄弟们辛苦，这是俺家少掌柜。”他一转脸向杨连德使个眼色，“快点进来呀，有个当官的在二院呢。”
　　 二院口也站着两个兵，同样背后插着大刀，杨连德怕二伯有什么闪失，在外面急急喊了声：“二伯，俺回来了。”
　　 “连德呀，快进来，你干啥去了，这么长时候。”杨老修听到连德说话，在里边应了一声。
　　 等杨连德进了二院堂屋，一撩帘子，见二伯正和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喝茶说话，他一拱手打个躬说：“失敬，失敬，家里来官爷了。”
　　 “连德，这是吉连长，咱家的贵人呀。”杨老修笑呵呵地舒展开满脸皱纹，他已经多年没说这些场面话了。
　　 二伯的反常举止，已经让杨连德知道眼前的这军官绝不简单，他再次拱手：“吉连长，发财。”
　　 军官笑笑，站起身来显得强壮威武，他向连德伸出手说：“哦，你就是连德，我听老汉光兄常提起你，来，握个手吧。”
　　 “老汉光？”这名字从军官嘴里说出来让杨连德感到愕然，“吉连长，你认识老汉光叔？”
　　 “呵呵，对呀。”军官直率的看着杨连德：“要不是老汉光嘱咐过，老弟，恕我直言，恐怕你这会儿该在大牢里了！”
　　 “咋了？”杨连德不解的看着吉连长，“吉连长，此话从何说起？”
　　 “唉，还不是那骡子、马车惹的祸。”杨老修接过话，指指老圈椅，“来，来，吉连长，坐下说。”
　　 原来此次政府派来围剿的军队是二十九军一部，二十九军那是啥样的部队，冯玉祥的西北军，响当当的名声是打小日本打出来的。喜峰口之战，人人手中一把大刀，拼了命，要死不要活，吓得日本兵晚上睡觉都要戴着钢盔。也就是在那次战役胜利后，老汉光作为天津商界代表中的一员慰问了部队，认识了吉连长。后来二十九军驻守平津，两人再次相见，结交深厚成了朋友，老汉光因而也常在他面前提到老家，提到跟他做生意的杨老修和连德。这回临行之前，老汉光得知吉连长去老家剿匪，还特意交待他有机会探望一下。
　　 没曾想吉连长忘记了具体的村名，加上军务繁忙，也没放在心上。赶巧昨日另一连队包抄东董里村，抓捕了八、九个“布袋队”的可疑骨干，还有枪支、马车等东西，其中有人招供说骡子、马车是中清村杨连德捐献的，而这边恰是他的防区，消息传过来，他一听名字，不正是老汉光托付的人吗！正好顺藤摸瓜一路找寻过来。
　　 杨连德简短听完，由衷对吉连长暗生感激，也难怪，老汉光的朋友，能错的了。他再次拱手施礼说：“吉连长，重情重义，又是英雄，说句实在话，同为七尺男儿，俺只有仰慕的份儿。”
　　 “言过了，连德，不过听你们村里人说，这马车是‘口袋队’从你家中抢走的。据了解其中两人一个叫仕一、一个叫宝柱，都是挺活跃的积极分子。”吉连长认真的说，“如果真是这样，我立马派人把他们抓住，就地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