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汨罗江畔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五月初五,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我照例种种菜、砍砍柴、捕捕鱼,哦,离我们那个破旧的小宅子不远处有条江,听说叫汨罗江。许是年纪大了,尽管每天艰辛劳作,所换的也不过刚好够我和阿原两个人填饱肚子罢了。这天傍晚,阿原收到了一封来信,转身进了书房。直到晚饭时间才出来,说不用备他的饭,然后就像往常一样出门了。我知道他是去汨罗江了。
近几年来,听说楚国的形势越来越不好,阿原也越来越沉黙,常常在傍晚时分独自一人去江边散步。开始的时候,我也很担心,所以常常偷偷跟在他后面。每一次,他都站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种姿势眺望着远方,那里是郢都的方向,他有时候也会轻轻叹息。
我从七岁起便被买入屈家为奴,我看着阿原出生,看着他从无忧无虑的翩翩少年到极尽荣宠的三闾大夫,再到这流放在外的孤家寡人。许是家族逐渐没落的缘故吧,我在他身上从未见到过寻常世家子弟的那种骄奢之气。其实,小时候的阿原也很调皮,却是难得的讲理,不好牡丹独爱莲,尤其喜爱白芷、汀兰这一类香气浓郁的东西。阿原的父亲大概觉得这些东西带着女子气,每每见到,都会呵斥。可我却觉得,这正是他独特的地方,所以总是偷偷帮他采摘、晾晒,他也日渐信任于我。私下里,他唤我明叔,他让叫他阿原,说是过世的夫人总是这样唤他的,可我不敢。我小时候家里穷,没上过私塾,目不识丁,直到阿原上学。他很聪敏,学东西总是很快,所以有空便教我识字,可惜我天资愚钝,学了许久,也就是能勉强看懂些简单的书籍,也就没再继续学了。回首那段时光,真的是平静极了。后来,阿原考取了功名,即将前往郢都任职,他只带上了我。郢都真的很繁华,街道上熙熙攘攘的都是行人,叫卖声络绎不绝,各类商品琳琅满目,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可阿原却说:“前路凶险。”
那时的阿原整天都很忙碌,总是匆匆回府又从匆匆出去,皱着眉,眼里却散发着炙热的光,每天好像都有花不完的精力去处理那些我怎么都看不明白的政务。要接待的客人越来越多,家里的仆人也越来越多了,阿原把家里的妻儿接过来。内人也是看着阿原长大的,对他也甚是喜爱,总想着为他觅得佳人。可阿原却说:“不急不急,先强国后立家。”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家中的积蓄越来越多,阿原眼中的光却越来越暗淡,有时候,半夜我还看着他站在床前的身影。
突然有一天,我也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天了,阿原下朝回家,一言不发,晚膳都没用就直奔书房。不久,门外就响起了宫中太监那尖利刺耳的声音:“三闾大夫屈原听命……流放汉北,即刻启程,不得延误!”我看到阿原跪在那儿,久久没有动静。我遣散仆人,大家都不明所以,可也没办法,本打算托人将妻儿送回家乡,哪知她们死活不愿,于是我们便一起陪着阿原来到这汉北之地。
生活一下子艰苦了许多,不过我和妻子都是苦惯了的人,自然没什么,只是可怜了阿原。冬天的时候,很冷,那段日子,阿原一直卧病在床,最长的一次有三个月之久,妻子很担心,可我知道,他不会走的,因为他还要活着回郢都。来年三四月的时候,他才开始慢慢好转。游游山玩玩水作作诗写写曲,日子艰苦却闲适,可阿原眼里总有一股愁绪。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终于被召回了,那天,他眼里才重新焕发出往日的光彩。
一次流放,差点要了阿原的命,而我也落下了严重的腿疾。所以当我看到旧日的府邸时,恍如隔世。我本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该安稳了吧。可没想到,才过了短短三年,阿原又被流放了。这一次,内子力劝我不要跟随,回家老老实实过日子。我犹豫过,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跟随阿原,如今他身边就真的只有我一人了。
这几年里,我们游遍江南各地,最后定居在这汨罗江边的一个小山谷里。来到这的第一天,他看了看简陋破败的屋子:“以后就叫我阿原吧。”这次不知怎么的,我没有拒绝。
今年是我们来到这的第三个年头。在外的这几年,阿原越来越沉默,我感觉他的生气在一点点地消逝。唯独有一次,那是在三年前,那天下雨了,我记得很清楚,我又偷偷跟着他来到江边,我像往常那样,静静地伏在草丛里,受过伤的腿因冰冷的雨水而隐隐作痛。江面上波涛阵阵,细长的雨丝连成一片,像被风吹起的帘子一样。他穿着蓑衣,又站在那儿。天空中响起一声炸雷,我低头抹了一下脸上的泥点,突然听到了一声压抑的、悲怆的哭声,我抬起头,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哭。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隔着雨帘,我看到他的背影在微微颤动,我听不懂那句话的意思,心里面涌上一种奇怪的矛盾的感觉。那天,他回家之前,我已经收拾好了一切,等我把热茶递给他的时候,他很淡地笑了一下:“明叔,以后不用偷偷再跟着我了,你腿伤未愈。”
又回到开始了,五月初五。太阳已落,按平日看来,阿原应该早回了。我端着饭菜去书房,他身子弱,经不起饿。没人,地上散落着几张纸,我心下犹疑,放下饭菜,抖开来看。
“秦将白起攻破郢都。”
我心下一惊,赶了出去,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我从来没觉得江边这么远过。
在他经常站的地方,压着一张溅满雨点的素白的纸“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我忍不住痛哭。时光好像又倒回到三年前,来势汹汹的雨、波涛汹涌的江,就连那隐隐的雷声都未曾变过,只是汨罗江畔上那萧索坚韧的背影去不知去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