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白棉花(小说)
有一天乡村人发现自己受了骗,因为红薯在过冬后吃完了,萝卜也沒了,新粮还没上来甚至遥遥无期,农村人也开始挖起了野菜添补,添补的时候又发现,滩湖野地的绿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穷,绿色的东西几乎巳经被城里人蹭踏完了,他们甚至开始打上了绿色树叶的主意。乡村人开始愤怒,开始警惕城里人在乡村的光顾溜达,对提筐背蓝的城里人开始驱赶。而城里人开始有组织,提筐背篓都结伴而来,开始是对峙,后是言语,再后是肢体冲突。
以乡村人为首的是松子,以城里人为首的是麦子。松子身材威武,麦子温文尔雅得显得身格瘦弱。但麦子诡计多端,在乡下人占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麦子一伙惨败毫无悬念,麦子突然扔出一个石灰包,乡下人立时鬼哭狼嚎起来,不是反应快,乡下人瞎眼的人肯定少不了。后来我父亲的枪被松子扛了出来,白棉花也跟了出来,她听说一个叫麦子的人在对方营垒,白棉花的脚象一下注满了铅,跑几步跌一下在后面紧追松子。
麦子在不远处站上一个小坡上,喊了一声姐。松子枪便掉在了地上。回头看着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的白棉花。记忆中唯一的一次乡下人与城里人的斗法就以这样一种黑色的暖结束。
我觉得我不应该在文字里对饥饿再次纠缠,我也认为我也无意在这里渲泄对食物的感受,事实上饥饿在我的记忆中尤如鄱阳湖的潮讯,涨起后又落下了,然后依然是碧天蓝镜一样的静和美。我对金色的锅巴有诗一样的情怀,我对小白兔奶糖有词一般的怀恋,我对那只曾哺育过我的母鹿有母亲一样的敬爱,我还对碾槽里没粉碎的油菜乌饼怀有一缕水一样的念想,这都是我生命中的经历和闪亮。
在一个阳光酥慵的秋天,我又回到白棉花曾经驻足洗头浣衣的地方,那种薄荷般的香从她身体最隐秘的地方缕缕溢来。一个老人在阳光下哼着一段小调,一只棉花一样洁白的狗在老人脚人,神色迷离地远眺前方,也象在回忆狗的童年,也象是在昤听老人那一段曲中的悠长。
白棉花,屁股大,长腿胖腰进我家。先吹灯,后上床,怀里抱的我的娃,我的乖呀我的娃。
我又恢愎了昔时的欢快,头晕和脚肿的虚浮症状不再属于我,我在村前村后如一只小马驹一样欢蹦乱跳,我使不完的精力和想象和创造力让我烧了村里的稻杆堆,看到大人们提着水桶前呼后涌地奔向村口去扑火时,我和二柱三棍他们躲在牛栏棚里讨论,父亲将用几根柳条抽我。二柱说,这次你父亲不会用柳条抽你,他会用枪子儿蹦你。我说,不可能,枪里的撞针被我弄丢了,那杆步枪己经是一杆废枪。二柱说,除了步枪你父亲还有火统。我说,这倒是真的。我曾经见过别人用火统蹦他儿子,不过是隔着很远。那人的火统冒了烟却不见铁子铁条冒出来。二柱说,你父亲是李向阳,一枪一个准。李向阳是我们在连环画中看到的英雄神枪手。我说,李向阳用的是匣子枪,我父亲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脸色阴沉地站在我的背后了,二柱他们不做声,父亲象老鹰刁小鸡一样腾地把我拎了起来,父亲说,是你放的火?我说,不是放火,是想看火。父亲说,又开始跑火车了,有你跑的时候。出我意外的是父亲没用枪子儿蹦我也没用柳条儿抽我,只是到了晚上,母亲用一件旧衣给我改缝了一个书包,父亲说:德官该你读书了。我己经上过一段时间学,只是村里苏祖茂老师病了,我因为年小没转到别处续读。父亲送我到学校时,用手按了下我脑袋说,叫白老师。我没叫,我叫小姨。父亲又说,叫老师叫白老师。我说白老师就是小姨。
白老师脸上红红的摸着我的头说,连长,德官叫小姨很甜的。父亲抬头看着白老师,白老师这时把头望向门外。父亲说,白老师,你现在要让德官叫你老师,不然的话他又满嘴跑火车了,你管不住他的。白老师嗯了一声,转过脸看了我,眼晴又看门外去了。父亲说,白老师,你对德官要象老师对学生一样,要打的时候要打,要骂的时候要骂,不要因为我是连长,手里管着那张推荐表,就不敢打德官,你不打他不骂他,我不会记你的好,我会认为你害了他。白老师说,主任,我知道,我会把德官当我儿子样的打骂。父亲说,白老师,你说胡话了,你还没谈恋爱还没结婚哪里来的儿子呀?白老师说,主任,我是打比方。父亲说,打比方也错了。白老师说,主任,那我把德官当弟弟。父亲沉默了一阵,说了一句随你,然后迈步走了。
晚上回到家中,母亲给我一个红皮鸡蛋说读书是花脑的事要补脑力。母亲又问我,今天你爸和白老师说了什么,我说爸要小姨天天打我。母亲笑,说跑火车也跑得没边沿,做老子的要别人天天打自已的儿子。我说不是,是爸爸要白老师当打自已的儿子样的打。母亲的脸色一下变了说,你没撒谎吧?我说没撒谎。母亲忽然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爸德性。
晚上母亲和父亲吵了一架,我朦胧中被他们吵醒,父亲脸色阴沉地看着我,说把你说给你母亲的话再说一次。我满眼迷离地说,小姨要把我当儿子,爸不肯。母亲一把扯过我对父亲吼了一句说,你别吓我儿子,他傍晚不是这样告诉我的。我的手臂被母亲的手弄疼了,说,爸没吓我,真的是白老师想认我为儿子,而我爸坚定不同意。父亲不满地看着母亲,说,白棉花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她想对德官好就是想我推荐她早日返城。母亲说,那你明天就去公社推荐她返城。父亲说,那德官的书谁教?母亲没吱声。
雷家桥下那条河水是从繁荣水库那糸列山脉中蜿蜒而下,河岸有柳树成荫,饥荒过去,水里的鱼似乎也多了起来,周围村落的人脸也开始桃红起来。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被火车汽车和牛车抛在农村里的人开始返城,有的是被招工顶替父母班去城里做工人了,有的是去大学读书了,在高考那年以前,这些所有兴高釆烈回归的城里人在登上返航的列车前,都必须有一份大队公社的证明,证明鉴定他们在青春的岁月里在农村这块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松子没在这返城的列车上,因为他本不是城里人,他也看不上石粉厂的那份工作。石粉厂开工后来了函,要求他重新返厂。松子不愿意。松子告诉父亲,那石粉厂的工作除了脏污之外,还可以让他得尘肺。父亲说尘肺是什么?松子说,尘肺是病。父亲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病,他只知道结核、感冒再就是德官那种因营养问题而引起虚浮厌食之类的病,后来父亲跑了一趟石灰厂,回来后说,不能让松子去受那份罪了。不能让儿子沾上尘肺但也不想让儿子在乡下,从城里锣鼓喧天地来到农村大有作为的人后来又钻天打洞要返回城里,说明了城里的好。父亲又钻天打洞地想为松子谋一个城里人的身份。松子说,城里我不去了,我要去当兵。而此时在另一个并不遥远的城市里一个叫麦子的人,他正在钻天打洞,他要一个叫白棉花的姐姐回家。
我的故事该结束了,我知道我是一个嘴里跑火车的人,我是一个一开口就闯祸的人,我已经因为偷剪父亲的导火索让我最亲的四眼叔身亡。在童年时我已经闯了足够多的祸,我要让松子到部队里当一个好兵,我要让我最爱的小姨白棉花回家。还有我要让那只哺育了我十几天的母鹿,站在雪后的山岗远远地望着我这个异族儿子,我还要……
砰的一声枪响,父亲的枪响了,子弹忧伤地奔向那静静的山岗,父亲又梦呓般地跪在雪地里,我和白棉花也跪着,为着一个叫松子或叫麦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