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涩年华
我的小学阶段可以说是战斗的几年,不过更准确的说法是挨打的几年。尤其挨“老四”的打最多。
“老四”这个称呼原本是他爸的,他真名叫钱巳良。钱巳良的爸爸在兄弟当中排第四,人都叫他“老四”,真名是钱集武。一天钱巳良爷爷叫钱集武去放羊,一大早站在钱集武家门口扯着嗓子喊“老四”。前几声没人喘,后面钱巳量“噢哦,噢哦”的答应。老头子一来气喊到:“小杂碎,开门来!”巳良光着屁股一步跳下炕跑去取掉门闩,站在门旁边让爷爷进来。老头子一把推开门看到像红孩儿一样的孙子怒气稍稍退了些。
“你爸呢?”
“在炕上。”
“我叫了半天咋不吭声?”
“他已经死了,我妈让我喘。”
老头一惊,赶紧跑进屋子里看儿子。半个身子刚进门,巳良妈妈“呀”的一声尖叫把被子紧紧裹在了胸前,原来她起身没穿衣服正给巳良缝补裤裆呢!老头没理会惊慌的儿媳,一把揭开钱集武的被子,一股浓烈的脚臭混着隔夜的酒味儿几乎将老头当场熏晕。钱集武张着嘴呼噜打得很透彻,老头心里又起一火,卷了袖子狠狠的一巴掌抽在了钱集武的脑门上。但是钱集武只微微撇了下嘴,似乎没有感觉,只是呼噜声住了。老头见无可奈何,脖子一伸冲着儿子利落地吐了一口唾沫,瞪了一眼悻悻地出了房门。巳良愣在院子里,老头过去吼道:“谁说你爸死了的!小杂碎。”巳良怯生生地回答:“我,我妈说的。”老头朝他的屁股蛋子踢了一脚:“回屋去。”巳良扔掉门闩跑进屋子一步又跳上了炕。然后老头自己赶着羊群往山上去了。
此事在我们村子里传开之后,每次钱集武和儿子一起出门的时候,当别人一喊“老四”,钱集武总会联想到许多被夸大其词的调侃,于是不觉中便脸红了起来,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巳良一看他爸爸一脸窘相对别人的问候不加理,于是他就回应这尴尬的问候。久而久之“老四”这个称呼就成了巳良的代名词,现在一提起“老四”,大家首先认定为巳良。
我六岁上学,先是念学前班,与其说念还不如说混,甚至连混都算不上。刚上学前两个星期一过就完全没有了念书的好奇感,有时候抢不上座位,还得站着听课,觉得学校就是一个让人受煎熬的地方。看着死气沉沉的同学,听着老师比乌鸦还烦人的教词,拥挤的教室里我再也坐不住了。于是跟着高年级的一些“大个子”要么去后山上偷果子,要么去河里抓鱼浮水。冬天的时候除了在河面上滑冰在校园打雪仗之外,实在没有好玩的事情。因为冷的厉害,所以硬着头皮在教室里待着,为了避免老师的教鞭,也会把那崭新如初的书装模作样地翻一翻,偶尔假装头痛肚子痛的请个假,回家坐在炕上削木块当武器。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教室里又寻不到我的人影了。
就这样过了一年,稀里糊涂的竟然升到了一年级。和我同班的还有“酉儿”和“麻英”。那时候“老四”已经是第三年蹲三年级了,“麻英”是他的堂妹,时常受到他无理的庇护,所以他们关系很亲。之所以要说“酉儿”,是因为他不仅和我关系好,而且我们有共同悲惨的遭遇。
开学不久,老师分过座位之后我和“麻英”成了同桌,“酉儿”在我的左边隔了一个过道。一次上数学课,我挪了一下凳子。麻英突然“哇”的一声就哭了,给那个臭名昭著的老师说我用凳子夹她的屁股。然后那老师握了一根一米左右的青竹竿,几个大跨步下来不由分说“啪”一下抽在我头上。我痛得哭不出声来,头顶好像被劈了一斧子一样,感觉全身都在痛。我气得憋了一口气压制住了哭的欲望。“酉儿”伸着脖子关切地看我,没想也被那老师莫名其妙地抽了一棍,他捂着头疼得哇哇大哭。我看着那老师猪一样肥大的头,粗壮的脖子黑的跟驴球一个颜色。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黑脬子,我日你妈!”
“黑脬子”姓祁,是很多人这辈子见过最腌臜的老师。他不仅打学生,回家打女人也拼命,他的女人经常被他打得鼻青脸肿,不敢出门。他对待学生的方式更是说出来都会令人发指。他只要看见那个男同学不顺眼,理由都不找直接抓住就打。打完还要从后脑勺上揪住头发把嘴捏开吐一口唾沫。冬天让迟到或犯错的学生双手撑着爬在雪地里,他手里拿着棍子一边打一边用脚踢,就跟踢死狗一样。有一回把一个学生打急了,随手拿起一块砖头就往他脸上砸,吓得“黒脬子”满操场跑。随后几个老师制止了那个学生,他一怒之下冲进教室把其他学生挨个打了一遍。此后他愈发暴躁,谁只要多看他一眼他都会动手,女生也不放过。小一点的女生他总是拿个薄书卷一个桶朝她们劈头盖脸地打,打够了就踹一脚喊:“下去。”小女生会吓得哆嗦一下才慢慢回到座位上,走的过程中还要用眼睛余光看看身后那个“暴徒”是不是又向自己冲了过来,好几次都打得几个女生流鼻血。
其实在我上学之前就经常听说他的行径,在那次课堂上我算是亲身证明了。自那以后我没有再去过学校。
我心里骂过那一声之后,发现“麻英”在笑,似乎很开心,脸上没有丝毫疼痛的表情。原来我的凳子只是夹了一下她的衣角,并没有挨上她的肉。我气得难受,她满脸的麻子本来就让人看着不舒服,那时看她得意的样子,一张大嘴笑得都快要咧到耳朵上了。我觉得坐在我旁边的就是一只超大的癞蛤蟆,甚至比癞蛤蟆更让人觉得恶心和可恨。于是我决定要给我和“酉儿”报仇。
就在她往我这边靠的时候,我故意挪凳子夹了一下她,没出任何人的意外。她既一声惨叫后又开始大哭了,并且重复了第一次的那句话。“黑脬子”也抄起棍子就赶过来,等他近了,我猛地站起身,指着“麻英”的破凳子上一根朝下的钉子说:“我没夹她,她的凳子上有钉子。”“黑脬子”弯了弯腰朝桌子底下一看,身子还没起来棍子就落在了“麻英”的头上,她哭得声音更大更凄惨,我终于出了一口恶气。“黑脬子”转过身,我刚准备坐下,他突然转过来我只听见“嗡”的一响,胳膊上就感到火辣的痛——始料不及的一棍子又抽在我身上,喊到:“坐下。”我敷着疼痛的胳膊缓缓坐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是我没哭。这时许多同学都转过头看我这里,“黑脬子”扫视了一眼那些同学心里顿时上火,如同傲慢的奴隶主看到了奴隶们眼中对他的憎恶。于是那个青竹棍狂风骤雨般的抽打在那些可怜的头上,一个同学想做看书的样子以免那足以让人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一棍子,结果慌乱之下把书拿倒了!“黑脬子”恶狠狠地瞅了一眼他,立即扔掉已经被打撒裂的竹棍,过去一把揪住那个学生的衣领拽到过道里一顿巴掌,打得学生嘴角全是血。他还没有解气又抓着他的头发狠狠地在讲桌上撞了几下,然后一只手揪着他的耳朵一只手狂扇着他脖子,直拉到门口一脚把他踹出去,又朝他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别来亏你家先人了。”那学生被打得站不稳了,乜乜的坐在地上。教室里的同学吓得面色惨白,鸦雀无声。几个同学不敢去厕所,把尿直接撒在了裤子里。他临出教室的时候,从一个女生桌箱里摸出一个猪油饼,说要去喝茶,便拿上走了。
我看着他那个让人作呕的脑袋,真想上去砸它一凳子。心里又无限悲愤地骂了一句:“黑脬子,你这个狗日的不得好死。”
那天终于熬到了放学,我一个人闷头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脑子里全是怎么样让“黑脬子”死的各种想法。想到把他和猪抓到一起,放在杀猪的大石头上,让屠夫一边杀猪一边杀“黑脬子”,让他像猪一样被屠夫的霍霍尖刀吓得撕心裂肺叫着,挣踹着,屎尿不禁,绝望又恐慌的眼神被屠夫精准的一刀刺得暗淡下来。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竟然把自己逗笑了!对“黑脬子”的憎恶似乎随着想象中屠夫的那一刀而消散殆尽,不觉步子变得轻快了起来。头上的包依旧疼的厉害,但心情好了许多。不过美好的心情总是不容多享,就在我走到草场的时候,“老四”和“麻英”从草垛子后面突然冲出来扑在我身上一顿拳脚,我被打翻在地竟然没有感觉,看到他们打完一个漂亮的伏击后愉快的背影,我心生一念:“开学不到一天就被打了三回,看来这学上不得了!”原来我不是没有了感觉,而是在挨打的时候已经为不上学找好了借口,疼痛感还是有的,只是来的迟一些。
那时候农村对教育也不是很重视,以放羊和种地为主的劳作习惯和闭塞的思想来讲,念书这个事可做可不做,只要在为数不多的签名薄上会写个自己的名字就行!于是我自第二天开始就跟着邻居家的大哥去放羊了。
青青的草地,清澈的河水,绿莹莹的麦田,林子里铺满地面的蘑菇,活泼可爱的兔子和松鼠,树枝上嗷嗷待哺的小鸟……啊,我又过上了开心自由的生活。
放了一个月的羊我已经全然忘记了学校给我的种种不快,每天拿着羊鞭和自己削的粗糙的兵器,感觉自己就是个带领着羊群的大将军,时不时找个羊骑一骑也充满了乐趣。但是有一天我放完羊回家之后脸上出来了几个小小的水泡,红红的像刚要成熟的刺葩葩的果实一样。家人一看吓坏了,说我“当花儿”了。我一阵狂喜,以为我要变成我经常见到的那样漂亮的花儿了,刚要跑出去想找个理想的地方开始变身,结果被我奶奶一把抱到炕上说自此以后不准下炕一步,家人轮流看管。这回我彻底坠入苦海了,花儿没变成倒成了失去自由的人。我苦苦煎熬了十几天后,一天早晨起来我竟然把自己的书拿出来翻开了看,连自己都没想通。过了些天我全身起了红疹了,痒的厉害,又不能挠,看书也没有了心思。一天就像戒毒所里的烟鬼一样,忍耐着,挣扎着,全身的皮肤像要开裂了一样难受。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身上的红点都褪去了,留下一层密密麻麻的青紫色的斑。我可以出门了,但是心里已经没有了羊群里的乐趣,我想去学校,就算是挨打我也想去。
又是一个夏天,我背起了那个沾满墨汁的书包,义无反顾地去了学校,又踏进了一年级的教室,看见那几张熟悉的同学和那个满头灰白我之前恨之入骨的老师。“老四”依然坐在他坐了五年的座位上,看见坚定走进教室的我,他先是一惊后是一喜,脸上荡过一个完美的鄙视。
我找了个空座位坐下,认真地拿出了书本。那老师走过来一竹棍干净利落地打在我的后背吼道:“你拿的啥时候的书,去办公室领新书!”我的后背钻心的疼,我站起身没有表现出丝毫疼痛的动作和表情,也没有看任何人。走出教室领了一套改头换面的书。坐在座位上闻到浓浓的墨香,这样就重新开始了,上课认真得连“黑脬子”也感觉惊讶。
第一节课下,“老四”迈着散漫的步子走到我面前,拍了一把我的头大声笑着喊“麻狼”。我抱着书看着,没有理他,他坐上桌子一只脚踩在我的书箱里。我猛推了他一把,他立刻跳下来撕了我的书。我一气之下朝他的脸猛打了一拳,竟然打出了血。他一咬牙用袖子揩了一下鼻血,扑过来骑在我身上拳头连续打在我脸上,直到上课。我被打得满脸青紫,鼻子嘴巴全是血。但是依然认真地上完了所有课。老师对学生打架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知道后无非每人抽打几竹棍,别无他法。“老四”挨了老师的打之后,认为自己吃了大亏,放学堵在校门口又找我,我混在人堆里跑了。从第二天开始,他只要一有空就过来打我,天天都是。从此我每天满身的脚印,脸上脖子上尽是抓痕。
有一次“酉儿”看见我被“老四”骑在身上打,他跑过来推了一把他,“老四”瞪了一眼“酉儿”从我身上起来,鼻子下面嫩生生的胡子气得发抖,追着“酉儿”一脚一脚踢。从那天起我和“酉儿”总是结伴而行,虽然他二年级我一年级,我们不管上学还是放学总是站在对方的家门口或教室门口等另一个出来。即使两个人,依旧免不了“老四”的拳脚。他毕竟比我们大出很多,又身强体壮,无论如何都会骑在我们身上,每到这时“麻英”就会笑得合不拢嘴。我不怕挨打,但是我怕看她那副让人恶心的样子。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去了,我们被捶打着同时升到了三年级。一天中午,我和“酉儿”在草场边走“石子”,没意识到已经站在身后的“老四”。我们刚一抬头,他就一脚踢掉了我们的石子,而后那只脚又冲着我和“酉儿”来回踢。我们每次都会奋力反抗,使尽全身力气和他拼打,然而结果都是我们被打得灰头土脸。
这次我们又展开了战斗,他首先冲我而来。在他冲我怒视的表情里足以看出他对我的憎恨,但是我早已习以为常,就连挨打也像家常便饭一样。不过在长久的战斗里我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这些经验足以使我临危不惧,处变不惊,沉着应战,偶尔也会表现出色的一面。比如这次。当他凌空一脚踢过来的时候,我一把抱住他的脚猛摔了一下,正好旁边是一堆小山般大小的马粪,他半边身子直接栽进了马粪里。他大吼了一声,从马粪里跳出来将我扑倒在地,他带着满身的马粪骑在我身上,拳头想打鼓似的打在我头上。我双手抱着头护着脸,看见他脸上沾满了马粪,看着既让我恶心又让我感到骄傲。他一通打完,气得两眼发红,马粪溅得四处都是,我身上也溅了许多。他想找个东西来打我,以完全发泄他心中的愤怒。但就在他四下看的时候,“酉儿”的一门闩扑灭了他的妄想。就在他打我的时间,“酉儿”跑回家拿了个门闩出来,正好看见“老四”欲找东西的神态,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一门闩就捣在了“老四”的嘴上,将他倒翻在地,嘴里冒出了血。我们一看他在地上痛得翻滚,心想他起来之后我们必然要遭殃,于是两人跑到一堵破墙后面躲了起来。不一会,“老四”从地上站起来,手伸进嘴里摇了摇门牙,然后吐了一口唾沫,里面掺杂着马粪和血。一弯腰捡起门闩拿着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