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漓江那天，没有风。漓江很安静。
　　 原以为，漓江是谁遗落在红尘里的一条锦带。其实不是。
　　 漓江很朴素，朴素得就像小时候老家门前的那一条汶河。河不宽，也没有激流，一眼就能看清两岸的花草，一眼就能看到远里的山河。河岸有苇子，有青青草，还有细碎的花开。没有刻意的装扮，仿佛都是从前的自然之态。
　　 原以为，既然是一条江，就该有一条江的样子。要么宽宽大大，看不过来；要么急湍甚箭，不曾追得上。然而不是，漓江不宽阔，也不遥远，似乎就在身边。它绾着一座座山头，绕在一片清澈里。
　　 说到清澈，是我想留在漓江的一个理由。敢说，这一次见到的漓江，就是我生命中第二条让自己心动的河流。第一条是我家乡的汶河，我们一直叫她苇河。当年，苇河在我心中，就是一条江。那时还小，视野也小，江河湖海似乎不再辨得清晰。见她宽宽的，长长的，就觉是一条江。
　　 故乡那条江，草长得好，花也开得好，特别是两岸的苇和菖蒲，长势特喜人。水清，一眼就能看到底。小蝌蚪，小鱼儿，滑着水来去。水上有飞翔着的蜻蜓、豆娘，还有现在都不知名字的六条腿的“快虫”。那快虫，样子像蜘蛛，可比蜘蛛好看得多。身子苗条，行动机敏，在水上快跑如飞。好多年都没有见，不知它们可过得好？
　　 常在河边走，常在水中行，常饮河中水……河水很干净，更是甜。那个时候开始，心底就一直认为世间的水都是甜的。
　　 漓江，是我读过韩愈的诗之后，才有这样的一个名词的。韩愈说，“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这一次见，漓江果真是罗带，群山当是玉簪了。有人说，桂林的山非常形象，有的像笔架，像斗鸡，像蟹钳，像骆驼……像什么不重要，关键你在心里是否有那种美好的憧憬。我家乡也有山，很多年来，别人也都羡慕。不想这里的山，要比家乡多好几十倍。第一眼见这些山水，就格外亲。仿佛是久违的故乡了。
　　 坐着竹筏，看着远山和蓝天，还有青青草，心就这样一点点的激动，又一点点的澹远。
　　 船娘说，第一次来漓江。我点头。可心里不答应。其实心底早就有，从遇见韩愈那一刻起。
　　 漓江是一幅画，不，应该说是一幅长卷，水墨长卷。青翠远山，蔚蓝天空，都泼入了这卷画。正所谓，山顶在水中，我在山上行。恰就是清朝袁牧诗句“分明看见青山顶，船在青山顶上行”的妙境了。大自然真实太偏心，竟把这样的一份真实与美，偏偏留给了漓江。
　　 早听说漓江，水清澈。却不知，她会清成这个样子。
　　 水清，能一眼看到水底的细砂和青青草。草很绿，平躺在水底，一根一根，很安静。间或，有游鱼细石，从草中现。鱼儿，一两条，或三五条，慢慢地跟着竹筏走，一样显得安静……这样的一幅画，最适合心情安静的时候阅读。这个时候，她不再是画了，而是淡泊里的一种心境。
　　 拐过一道湾，再拐过一道弯，就觉水忽然间流动着了。不徐不疾，轻悠悠地，舒缓缓地，流得自在。草顺着水流，也忽然间长高了许多，安静地一个方向飘在水底。这个时候，鱼儿大都是逆着水而来。见我们经过，就一动不动地静下来看我们，仿佛我们只是这一条江上的匆匆过客了。原以为水很浅，浅得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得到底。几次想让船娘停下来，去一试江水的深浅。船娘一脸的浅笑，不许。船娘说，水深近两米。我不信。船娘就把竹篙直直探下去，然后小心地拿出来，让我测量。果真是一两米。对岸，有几个少年在游泳，心陡生太多羡慕。水深且冷，他们却一点都不害怕……
　　 多久没这样游过泳了？不是多久，是很久。小时候，在老家的那条苇河里，哪一日不游个三两回。
　　 船娘穿着很朴素，没有刻意要打扮。一身青花碎布衣，和这青山绿水搭配得甚是和谐。她戴着斗笠，真真就像画里的刘三姐。一打听，果真她就是三姐家乡的人。同船一老者说，能否唱一两句听听。她笑，不说话。最后，禁不住劝。她就立在筏头，轻喊了一两嗓子：哎——我今没有好茶饭，只有山歌敬亲人敬亲人……声音脆生生地，把这一片山水都呼唤得更加安静了！
　　 这是极有涵养的一条江。那么深，却又那么浅。它不只是三姐的漓江，听说好多人都来过。有文人，有名流，有官宦，还有很多不是黄皮肤的人……不知他们来到这里，是不是因为这样的一份清澈与安静。
　　 这样的一河清浅，我二十多年都没有见。走过那么多的山水，我所见过的河流，大都看不到底。有底的河流，我只看到过两条：一条是我家乡的汶河，另一条就是这漓江。看不见底才可怕，讳莫如深，让你从心里恐慌。小时候跟母亲去湖塘割草，母亲总说，深烟烟，看不到底的水塘，万万去不得，怕那里有水鬼时常会出没……自此，对那些深不见底的潭或井，见之就要心生几分敬畏。
　　 后来才悟出：为什么有些人，偏偏深得就像一眼井了。
　　 家乡那条河，好些年都没有见。听说没了苇，也没了水，更没了蝌蚪和鱼儿……一河岸的秫秸、杂草和黑白垃圾……我不知道，现在她还叫不叫苇河。原先的那些小蝌蚪，不知现在找没找到它们的妈妈？那些“快虫”，还有豆娘，不知是不是还留在我的故乡？无论什么时候，她仍是我心中的一条江啊！
　　 为什么要选这样一个季节来漓江？船娘问。这可是个淡季呀。
　　 我不喜欢热闹。太热闹了，你就看不到真正的漓江了。大家都浮躁了，你可能也会一起浮躁了。船娘没说话，低着头看远方，仿佛早就懂。
　　 远山很静，一层层的。就像一根根肥嘟嘟的竹笋。天蓝，日暖，再远似乎都能看得分明。我喜欢这种清清亮亮的季节。有人说，烟雨中的漓江很美。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雨天来漓江，风一程雨一程，那样太显得沉重。风轻云淡，多好，这个时候最适合安静。
　　 红尘三千丈，念在山水间。在这喧嚣红尘里，如果需要找一个适合自己的地方，来安放灵魂，漓江最是这样安静里的一个去处。心在漓江，就觉早已是红尘外的一份淡远了。这个时候，很想学学苏东坡，“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
　　 到银子岩时，天色已向晚。这一日，我整个人便都是漓江了。
　　 在我心里：漓江只是一条江，漓江又不是一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