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遗风
“人活一世,就得活出个让人尊重来,不然就白活了!”父亲说,这是祖爷爷传下来的一句话。
——题记。
赵家庄孤零零地坐落在家乡的土地上,方圆几十里再也没有姓赵的人家。
村子里的人都姓赵,没有一家外姓人。村子里很早就有“四个大门”的说法。至于“四个大门”的含义到底是什么?没有人说的清楚。大家只知道,同“一个大门”里的人血缘上更亲近一些。只能由此推知“一个大门”里的人大概是同一个祖宗。“四个大门”当初很有可能就是弟兄四个,长大成人后各自立了自己的门户,住宅上建有自己的院落,院落有自己的大门,于是便有了“四个大门”的说法。然而这只是后人的推知,事实上是不是这样?谁也无法证实。
能够证实的是,我所出生的这个“大门”的家风要比其他“大门”的家风严得多。老一辈言传身教,孩子们从小就受到了严格的管教和大人身体力行的影响,整个家族到今天,已经发展到100多口人,没有一个人犯过王法进过监狱。
据老辈人说,这样的家风源自一位老祖宗,老祖宗也就我的祖爷爷。他是一个能够识文断字的人,在偏僻的乡野已属于鹤立鸡群了,又加上他从小就表现出了一种超强的处世能力,很快就取代了他的父亲而掌握了家族的大权。随着他一天天的长大,他的影响力也超越了家族走向了外族,走向了外村。十里八乡的,只要谁家里有了婚丧嫁娶这般大事,他们都要找到我的祖爷爷来出面张罗,他总能张罗得客人满意,主人无怨。无论谁家出现了内部矛盾,总是要找到他来出面调解,只要他出面,就没有摆不平的事。我的祖爷爷三十岁刚出头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我们乡里的“面子人”。后来,我从教科书里得知,这种人在旧制度下叫“乡绅”,他们在稳定乡村社会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随着他社会地位的提高,经济上也一天天地殷实起来。再去外村给别人家处理矛盾纠纷就可以骑马前往了。邀请他的人家常常要迎出村外为他牵马引路。能有人“牵马引路”,在那时的乡村是一种莫大的荣光,表达着主人对你的无限尊敬。这也是我们家族引以为豪并代代相传的事。
这位祖爷爷为人豪爽,一身侠气。战乱的年代,乡村里一些不良少年纠结在一起,趁天黑摸到村子里打家劫舍、骚扰村民是常有的事。我们的村子他们从来就不光顾,不但不光顾,还托人邀我们的祖爷爷前去喝酒。全族的人没有人同意他去那虎狼之穴的,他丢下一句“你们懂啥?”便骑着他的高头大马只身前往了。到了以后,土匪们的酒宴已经摆好,几句寒暄过后就开始喝酒。酒桌上,祖爷爷是来者不拒,只要有人邀请,他便一饮而尽。喝到太阳偏西的时候,能喝几杯的土匪全被他给喝趴下了。当没有人再敢和祖爷爷喝酒的时候,祖爷爷起身谢过主人骑着他的马回家了。
在回家途中,祖爷爷眼中的余光瞥见了有一人骑马尾随。他立即意识到这是土匪头子派人一路盯梢,看他到底喝醉没喝醉。于是,祖爷爷看到路旁有一小店,就停下马来,到了店里,向店主要了一碗酒,又是一饮而尽,然后骑着马扬长而去,后边的尾随者就再也没有跟随。
回到家后,祖爷爷一头扎到床上,吐得满地一塌糊涂之后,倒头便睡,睡了三天三夜后,才醒过来。祖爷爷的一顿豪饮,喝出了整个村庄十余年的安宁。
让祖爷爷唯一烦恼的是,结婚四五年了,祖奶奶就是不生育,家里没有孩子。有一天,祖爷爷到邻村的一个姓岳的朋友家做客,看到岳家的儿女一大堆,满院子地跑着疯,就开口向岳家朋友说了自己心中的烦恼。岳家这位朋友说,您要是不嫌弃,这些孩子中,您随便挑一个领回家做儿子。祖爷爷就从中挑了一个男孩,已经十多岁了,领回了家,这就是后来的我的太爷。后来岳家祖爷爷来赵家拜访,回家时,我的太爷跟在岳家祖爷爷的马后不愿留在赵家,岳家祖爷爷用马鞭抽打,打得太爷满身血印,太爷才再也不敢提出回岳家的事。
爷爷每当跟我说及此事时便眼圈发红哽咽不能语。我的这位太爷来到赵家后,奇怪的是赵家接二连三的生育了二男三女,整个家族一下子就勃发起来。值得庆幸的是,祖爷爷并没有因为有了自己的亲生而疏远我的太爷。他让我的老太爷读了私塾,却没有让自己的亲生儿子读书,同时对他管教也甚是严格,如同己出。太爷成人后,祖爷爷外出处理事务经常领着他,让太爷在观察中成长。
太爷虽然不是祖爷爷的骨血,但被祖爷爷培养和影响得像极了祖爷爷,年纪轻轻就能帮助祖爷爷去打理一些乡里事务了。
祖爷爷临去世时,把全家人都叫到了床前,临终遗训:他去世后,全家的事务都由太爷掌管。二太爷、三太爷对此也没有提出异议。
祖爷爷去世后,他生前的一切名望和地位,太爷全接替了过来,做得丝毫不比祖爷爷差。全家弟兄三个,近三十口人,被太爷领导得和和睦睦,从没有因家务而发生过纠纷。
太爷像祖爷爷一样,经常出入邻里家中,为他们处理婚丧嫁娶的大事和家长里短的琐事。太爷也和祖爷爷一样成了乡里的一个“面子人”,十里八乡都尊重的一个人。
祖爷爷很了不起,太爷并不是他的嫡传骨血,而且他也有自己的嫡传骨血,他却没有把家业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是传给了一个非血缘的儿子。
太爷也很了不起,他没有辜负祖爷爷的厚望,不仅将家业继承了下来,而且还发扬光大之。随着太爷的努力,家业越来越大,经济上更加富有。太爷替别人办事时,为了把事情办得圆满,常常往里贴钱。每年青黄不接的当口,十里八村的,穷苦揭不开锅的人家,只要开口,太爷就会立马借给他,还从来不记账。按照他的说法,愿意还的就还,不愿意还的,拉倒。
爷爷曾对父亲说:“你爷爷要是一个抠门,咱家早就成大财主了。”我爷爷弟兄四个,他是老二。太爷去世时,把家业交给了他,大爷爷也没说啥。
祖爷爷打破了“传嫡不传庶”的传统,太爷打破了“传长不传幼”的传统,让我们的家族一天天地兴旺起来。
我爷爷接过家族大权之后,祖爷爷留下来的家族已经分解为十多个多个小家庭,平常居家过日子谁过谁的,家族里谁家有了大事,权力立刻集中到爷爷手里,由爷爷一个人说的算,只要他敲定的事,几十口的大家族不会有人反对,也不会有人不执行。
爷爷的眼光更加开阔,举整个家族十余家之财力,在县城里开了一个布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只是钱赚得并不多,利大部分都让给了顾客。按照爷爷的说法,“别忘了咱也是一个种地人,种地人赚种地人的钱,不能往死里赚。钱多了有啥用?除了贻害子孙,一点用都没有。”然而,爷爷越是这样做,生意越好。生意越做越大,没几年,县城里就开了好几个“赵家布庄”。
爷爷去世时,并没有将他手中的族权传给他的儿子,虽然我的父亲弟兄五个,而是传给了我大爷爷的长孙,我的一个堂哥。
大堂兄接过族权之后,城里的生意做得更大了,还另开了一家染坊,没几年,“赵家染坊”已经是县城里一大品牌。正当生意做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大堂兄没跟任何人商量,突然把县城里的生意全部转让了出去。回到家,要求家族里的各家把大牲口能够卖出去的都卖出去,土地可以转给别人的就转给别人。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不要问,按照我说的办就行了,到时间,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解放了,划分成分的时候,我们的整个家族化成了中农,文革期间,没有一家人跟着受罪的,全族的人都佩服我大堂兄的眼光并默默地感谢我的大堂兄。
解放后,我的大堂兄被推举为生产队长。在他做生产队队长的岁月里,不仅仅是我们家族的人,全村的人都沾了他的聪明才智的光,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们村几乎没有饿死过人。他去世时,灵棚前跪下了一大片大老爷们,一个个都哭得跟娘们似的。
看到那种场景,我就想,一个人活得能像大堂兄一样也就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