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中有你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小城既不喧嚣也不安宁,找不到非去不可的角落,也生不起误入歧途的感慨,它象极了日常生活中那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熟人的脸,在记忆中总能找到,却从不特别亲切,更谈不上生动鲜活。
这里没有河流,自然也就没有让人倾心的绿,连街角被人精心护理过的风景树也都长得过于纤细,瘦黄,让人觉得有点营养不良。小城的建筑一律不高、不大,根本无法与周边的沙丘相抗衡,倒是那些通往城外的路,因时不时卷起飞扬的尘土,让人心生些许的期待。
如果非要在这离家几千里的地方找一个可以称之为景致的东西,只有天上那弯很晚才现身的新月。月儿清晰得近乎透明,孤单但很有骨气地挂在天上,作为背景的天幕幽深而且辽远,纯洁得几乎看不到任何瑕疵,因为未曾丰盈,所以多了清雅、端庄,少了媚俗、势利,加上夜晚适宜的气温与不疾不徐的微风,让它有一种仙子般的逸秀,玉牙般的晶莹剔透。
只有这弯新月,是我喀什之行中唯一的欣慰!
三十四、初秋
天色是昨天开始变化的。先是遥远的南方有一团云,带着海的湿味懒散而来,然后那些夹着酸咸的东西开始在天空中弥漫,天将黑的时候幻化成了落雨。
因为已是九月,落雨的到来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倒是那些湿气渐重的空气,以及女孩子为了躲雨而发出的夸张的快乐,让人真切地觉察秋天真的已经来了。
尽管炎热还是那么没心没肺的毒辣,风还是欲擒故纵地喜笑颜开,能穿透一切生命的时光还是不折不扣地宣布了它收复世界的决心——白露都来了,也该我登台了。
于是,在日光中我看见了飒飒的杀气,在月宫里我看到了冷冷的冰霜,在岁月里我感觉到了生离死别,在梦里我听到了暮鼓晨钟!原野开始苍黄,天际开始空濛,江河湖海开始清瘦,风花雪月开始缠绵……蔚蓝完成了对纯美的诱惑,世界被意外清空,我们再次有了寄人篱下的伤感。
怀念开始袭上心头,山花开放时的美好,山洪呼啸处的雄浑与悲壮,与夕阳一同告老还乡的天南地北的流云,永远不可能象青草复生的逝去的生命……我们无法克制住自己,就如同我们不得不用身体的全部温度去暖和冷酷的寒冬,为的只是不愿意被孤零零地晾晒在空寂的荒漠里。我们不甘心在看云开云合、看时光流转、看潮涨潮落时,却看到这个世界似乎没什么东西与我们相依为命。
我们开始失落,象无意间被抽走了心骨,象那些离家很远的落雨。
这不是谁的错,只因为秋天来了!
三十五、走向绿洲
这时候正是黄昏。
夕阳靠在离我很近的沙丘上,低低的云团盘成它卓约不凡的发型。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巨鸟,由东南向西北方向逃窜,急匆匆地,像遭遇了无法证实的流言飞语。天空中挂着的蓝,终于抵挡不住炙热的烧烤,放弃了成为英雄的梦想,收拾行囊,回家作了黄昏的伴郎。
我在夕阳照不到的沙沟里只身一人落寞行走。尘沙和埋藏在尘沙下的石头固执地撕扯着我的脚踝,仿佛我是它们追求了一生的梦中情人,一旦松了手,就很难再度拥有。
此刻,天空非常灰濛,像一帘旧梦蒙上一层与缘分错过的空洞。天光的颜色昏暗而且暧昧。风忽停忽走,脚步慌乱、急迫,吹得黄沙和尘土沙沙作响。流线型的地平线,几座小山兀自独立,看守着西天的云海,渐渐风化成《山海经》中餐风饮露的神。
天地合一。在风的背后,一望无际的是不知何时集结的黑暗,它们拥挤,狰狞,有着饕餮般的表情,像是与仇家已经结怨多年,肃穆中带着难以化解的杀气。
因为世间本就有太多的光怪陆离,黄昏的这点伎俩并不令人生畏,我继续走自己的路。
我要去的地方,是传说中的绿洲。据说古丝绸之路曾经过这里。它在一圈雪山的中间,那里有人家,有驿站,还有一片绵延的胡杨林。每一家客栈都有一个小院,小院里挖一口竖井,井台旁种几株西域的蔓陀萝或插几朵高原的格桑花。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月亮会从云层中跳出来,像一位天仙捧着月光宝盒四处播撒四海清平。
绿洲边上,湖泊波光闪烁。湖水的轻盈和月光的空灵拨弄出一种声音,干净、透明,拥有生命的光影,充满天地祥和的安宁。
三十六、冬日的阳光
没有发出邀请,阳光是自动上门的。在初冬,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需要温度的时候。
嫩叶色的微黄,金属一样的光泽,再加上一点点难为情的羞怯,除此之外,它的装扮非常老土——厚重的身板,亮亮的肌肤,大大咧咧的神情,没心没肺得让你无话可说!
它在跃过我尘封多年的窗台时,显然有点力不从心,在努力变换了多个姿势之后,才最终找到了安全落脚的方式。于是,我就在它难为情的微笑中看到了快乐、无奈、犹毅或迟疑。然后,我们开始长时间地对视。
或许是我的记性出了问题,也可能是历史的变迁太过漫长和无趣,我们都毫不费劲地在对方身上找到了苍老,越来越单薄的影子,剪不断理还乱的生命轨迹!好在我们谁都不是喜欢藏着心事的人,所以还能不在乎青春是否曾经真实地被我们收留过。
没有交流,也不可能期待有什么奇迹发生,我们只是在静默中凝视对方。都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了,也都经历了太多的沧海桑田、世事轮回,当彼此的灵魂被捆绑得不再分你我的时候,语言根本就是多余的东西,还不如来往的风,更易让人产生些许的想象。
不过,对于阳光的到来我还是有些感动,尤其在日子难以为继,志同道合的朋友又越来越少,而我的阳台、我的房间、我的心室最缺少温度的时候。于是,在静静的对视中,我还是习惯性地给阳光介绍了我生活、我的理想、我的欢乐、我的烦忧,甚至我未来的人生打算。
在我做这些事的时候,阳光不会答腔,也不会给我任何建议,它只是注视着我,以一如既往的宽容和长者般殷切憨厚的赤诚!
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想我与阳光之间的交情恐怕连水都说不上吧,但看见它如花的笑还是让人觉得非常舒坦。
在阳光要转身离去的时候,我给了它一个真诚而温暖的拥抱!
三十七、落叶
风声过后,云开了,雾散了,被拘押了多日的暖阳也回家了。
来迎接暖阳的,除了执着的风,还有厚厚的落叶!那一地的橙黄镏着金、镀着银,刻意地渲染着它的赤胆忠心,在冷风中显得特立独行。
迎接仪式在露天举行,没有旗帜,没有仪仗队,甚至没有欢迎词。蓝天露了一下脸,风来象征性地拍拍肩膀,然后都借口太忙,匆匆离开了。自始至终坚持在场,并执着陪伴暖阳一路的,只有落叶。
落叶与暖阳并无交情,偶尔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拾到暖阳失落的光泽是它们交往的全部,可能落叶满世界张贴的失物招领连暖阳都没见过。
对于落叶的真诚,暖阳觉得很意外,在张了几次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之后,它竖了竖衣领,默默上路。
除了伤痕累累的群山、已经被消耗得只剩下内裤的河流,路上没有行人,没有飞禽走兽,甚至看不到生命的迹象!暖阳在前,落叶在后,它们是这个世界唯一在动的灵魂。它们要走的路,无比漫长,暖阳连安个家都不会找地方。
旷野无垠,天地无边。在消消停停了大半天之后,它们终于来到了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山旁,这是它们打算借宿的地方,暖阳说它有一位故人,就住在火焰山上,名字叫铁扇公主。
夜色降临的时候,落叶婉拒了暖阳一同赴约的邀请,一个人在月光山庄品茗听曲。曲子似来自天国,又似来自冥府。操曲的人躲在轻纱似的帘后,低眉顺眼,很象镜框里的旧识。琴声叮咚,似有说不尽的心事绵藏其中;曲调凄婉,似无限的哀怨无法剥离。幽暗的烛光里,弥漫着一种凝脂似的气息,让人神往,又令人痴迷,还能让人忘却今世和过往。
月牙在很远的地方采槡,她灵巧的纤手拂过娇嫩的芽尖,若有若无,留下蜻蜓点水般的飘逸,她黛色的头发很自然地疏散开来,半露半遮地修饰着她玲珑剔透的脸庞,使她安详中透着凝重,温婉里藏着满怀心事。
这淡淡的哀伤如一支灼热的利箭,瞬间穿透了落叶的神经,一种无法平息的牵挂,旋风一样刮起在落叶心田,再也不能平息。
也就是在这一刻,落叶知道自己也该回家了。
落叶回家的时候,并没有通知暖阳,正如它去接暖阳时并没有通知暖阳一样!
三十八、世界的颜色
也许是我过于懈怡,松鼠在枝头觅食时我尚未醒来。
夜里残留的梦也没有被风或者雨水带走,睡虫在我已经熟悉的被窝里做着和我同样离奇古怪的梦。
隔着海,森林难得地露出已经多年不见的绿;隔着森林,沙海正津津有味地吞食我慢慢荒凉的家园。
我看见,人们四散着开始逃离,老人们呼唤孩子,孩子哭喊着寻找爹娘,一阵一阵的狂风堵住了通往四面八方的道路。
我看见,有人开始抱怨,有人开始诅咒,有人开始发狂,有人用刀架在脖子上叫人让路,有人在道路中央被挤压得只剩下骨架。
而这时候耳边响起了歌声,是菊花台,是永恒的春天,是给我一杯忘情水,是无所谓!
我挣扎到天黑才终于摸到了门框,我出门时,尚有梦留在床上没有被拾起!
而此时,世界已被救援的灯光染红。
三十九、回家的路
江面无风。江南无雨。
低声细语并汩汩流动着的,是船、是桨,是江水的鳞片。
白帆停靠在记忆的河湾里。月亮与星星并不在港口停留。港口的左右,是江岸,以及江岸上瘦瘦的村庄。
每年的这个时候,时间和季节都会迅速老去,岁月的肌肤,追随天地玄黄,一点点,一滴滴沉入安定。被云和雨水隔开的天空,历史和雁格外生动。那些青春过的草丛,那些奔放过的鲜花,都曾被载入史册,被用来丰富我们的童年。因而,人们在幸福的这些年终于可以相信,天不高,海不远,我们追逐的一切,就是我们期待着的请柬,包括年龄、生命、爱情、家庭、事业、尊严……没有什么可以长生或永恒,但在红尘之中,我们努力栽种的那些瓜果都已顺利长大,并慢慢释放甜美与馨香。
从时间到空间,凡能理解的东西,我们都已努力理解,比如四季、鲜花、果实、花草荣枯、潮水涨落、斗转星移……
从物质到精神,凡能寻找的答案,我们都已轻松得到,比如山高、水远、命途多舛、即色即空……
我们经历过失落、失望和失败,也体验过日子的斑驳陆离,但却从未怀疑生命是凭借自主呼吸才立足于天地,才锻造了生是惊喜,死是创造历史的轨迹。
其实,生与死并无奇迹。守时也许是惟一的传奇。这是生命最朴素的肌理,也是我们最终能达成的目的。
同样,朴实也是梦留痕的方式。它既是青春,也是绯红的花朵,一旦落在枝头,就会独立,与那帘春雨、那行白鹭、那片孤云、那抹蓝天不离不弃,并最终陪护我们走向回家的路上。
毫无疑问,回家的路,干净、纯洁、清辉满地。
四十、思念中的成长
日子过得真快,风走走停停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从夜色中路过的各种情绪还来不及细细收藏,关山已是千里万里之遥了。
人生难得遇上这样的机缘——渴望相见的人中有你,你便轻而易举地出现在我的梦中,带给现实平平和和的安定。你的来抑或去,并不存在假定的秀美,像春日的风、三月的桃红、开冻时的江河……
没有来由的,就想念江南那薄如蚕绢般的雾,珠帘似的雨,绿杨柳边那淡淡的哀婉;想念一叶小船从圆形拱桥下穿过,带着水乡湿润的潮声,天边,几片浮云淡定从容,隔世般悬挂于海潮或黎明途经的路上。
世界是安静的。潮水或者涛声形成思念,从远古走进春天,它们心思缜密,同时又豁达奔放,值得你用一生的幸福去盼望和守候。春去秋来,可能会有许多向往落空,许多壮志豪情化蝶成蛹,许多甜美酣畅变成过往,但江水东流,银月如钩一直是一种不老的情境,照着古树西风,照着胡同深弄,开成浅色的花蕊,结成迷离的轻梦,穿越天地时空,蜿转于过去和未来。
盼望、期待,流连、憧憬,这是日子里我们所做的最有见地的事情。生活的画面,精美绝伦,就如同春天精美绝伦。既然热爱花朵,就想方设法促成花开;既然喜欢春色满园,就促成桃红柳绿;既然期待果实甜蜜,就努力让饱含希望的种子发芽;既然想家,就将团聚的愿望坚持到雁来,坚持到天边的云都为自己争得了名份,坚持到海让大陆无数次瘦身,坚持到人们为了一生一世的诺言把自己变成侠骨柔肠。
当然,这不是时代的变迁,是思念中的成长,这样的成长最终都会风华绝代。
四十一、端午节的灯下
这是一个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节日,守候在端午节最后几个小时的灯下,成为我这段时间里唯一的工作。白天的细雨以及雨中为世界杯营造的喧嚣已经淡去,除了那些叫不出名儿的轻柔乐章稍微让人迷恋,我此刻完完全全一个人拥有一个安静的世界。
宽大的房间,洁白的墙,柔和的灯光,微凉的风,让这种安静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这种感觉让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仿佛都有了灵性,慢慢生发出一股仙风道骨的力量,彻底将世界俘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