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味】一个村庄将要消失(散文)
穿越时空隧道,走向百年之前一个晚秋的霜晨,一辆牛车——俗称汉板车,承载一家三口,踏上了宝和庄梁。老牛圧低脖梗,前蹄紧扣地面,吃力地向上爬行,车底板里外晃荡着,轮轴的“吱牛吱牛”声夹杂着轮辋与硬物碰撞的“哐当”声,将车上的女人从蒙蒙怔怔中震醒,惊喜地拉开帘子。熟稔的地貌,霜染的草地,流泪的石头,随风摇曳针茅草,到家了,到家了,我们到家了!
——这地方有什么好!遍野乱石,一眼望不到树影,近瞅找不出三分平地。高低起伏纵横交错的石埂间,分散着一片片不规则的耕地。男人想不通,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想不通。
更为不可理喻的是,这个叫她日思夜想的地方,曾经给她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痛楚——她那吸食鸦片的前夫,一个魔鬼附身的男人,在她与鸦片之间,选择了后者。她的命运,如一粒身不由已的石子,被一只手掷出,又被另一只手拣起,从塞外辗转到口里(张家口以南)。最后是赶车的这个唱武生兼做保镖的男人,用十块大洋买下她做了老婆。她曾暗中发过誓,今生今世决不再踏上宝和庄梁半步。然而,随着时光流逝,内心的创伤渐次抚平,渐次萌生了对家乡的思念之情,而且日益强烈,男人终于拗不过她,买头口置车具,收拾家当,带上儿子,一家三口踏上了“走西口”的征程。
从河北阳原县到内蒙兴和县不足五百里的路程,对于木轮牛车是一个什么概念啊。
那个剽悍男子是我的曾祖父。
那个身材高大、健忘、渴念故土的小脚女人,是我的曾祖母。
那年,我爷爷九岁。据说,当年曾祖父依曾祖母的意见,在她的家乡——宝和梁上这个叫做二十七号的小村庄里,扎了两孔土窑,把“家”安下,终身往返于故里与宝和庄梁之间,靠卖艺勉强养家糊口。曾祖父的一身技艺到我爷爷的手上失传了。曾祖母买了几亩薄田,将我爷爷培育成了地道的农民、顺民。爷爷的名字“宝太”,除了与宝和庄梁有着不解的渊源之外,折射出老辈人想望太平安定的心愿;这也是当初祖先们选择宝和庄梁的理由——期望能够偏安于一隅。
家族某种意义上是民族的缩影。我们家族的发展史,是一部以宝和庄梁为背景,与战乱、饥馑、疾病以及外族人欺视的抗争史。因家寒,大伯和二伯先后入赘女方家,离开了宝和庄梁。父亲从不和我谈及家族的过去,我也不便轻易触及他的伤痛。还是在忆苦思甜的年代,我从三伯那儿听到一些故事,对我们家族的历史晓知一鳞半爪。我幼年时住过的那间“一出水”老屋已经没有痕迹。奶奶的两间土窑留在村东头,窑顶上的山榆和青剑草凭借想象,年复一年解读着流逝的岁月:买不起席子,只能以一种叫做狗舌头叶子的植物涂抹土炕,形成一个亮面;能捕获一只野兔包顿饺子吃,意味着苍天的怜悯,意味着一个其乐融融的新年,意味着新的一年将会比已过去的一年大有起色,大有希望。一九四八年的除夕有没有饺子吃?春三月,保长带领军丁捉捕逃“壮丁”的二伯和三伯,将寒窑内外翻了个顶朝天,埋藏在柴火堆里的二升荞麦种子都未能躲过此劫──那个时候,对于宝和庄梁来说,我们是外来户啊。文革时期,我的几个带上“红卫兵”或“红小兵”袖章的堂哥,义愤填膺,筹划一场批斗大会斗争保长,报阶级仇、雪家族恨。三伯得知消息后,及时劝阻:已经过去的事情,不让后辈儿孙们再做计较。
公元二OO五年三月十六日(乙酉年二月初七),七十七岁高龄的三伯,在谢世的两天前躺在病床上,屈指盘算着:去年又添了四个重孙。老人慈祥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笑容。三伯放了一辈子的羊,最初给地主放羊,后来给生产队放羊,最后放牧属于自家的羊群。这个一生一世与宝和庄梁情密为伴的老人,栉风沐雨一辈子,每想及儿孙满堂,便自感无悔于此生。我理解老辈人之所以重视“人丁兴旺”,为了儿孙的成长、幸福,为了家族的强盛,吃再多的苦,遭再多的罪,他们心里都是甜的。
我们这个家族如一株从外域移植的幼苗,顽强地扎根在宝和庄梁这块贫薄的山冈上,如今已成为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我爷爷的孙子──我的堂哥们,已有五人做上了爷爷。我们打心眼儿里感激党的恩情,感激宝和庄梁的恩情。
年少之时,苦思冥想不得解惑──宝和庄梁,“宝”在那里?是地上地下的石头吗?村庄所有的墙壁全都是用石头砌筑而成的,由颜色的深浅和长没长青苔,可以判断墙壁的年龄。可是,除了筑院盖房,石头给生活以更多的懊恼:断裂的犁铧,磨塌了的鞋底,额头、膝盖或者肘弯上残留的疤痕。是土地吗?能够耕种的农田虽然零散,土层虽薄,但那可是地道的黑土啊,长性好,只要六月不缺雨水,宝和庄梁可就眉开眼笑了。可是毕竟要靠天吃饭啊!记忆中村南洼地里仅有的一潭水,早已干涸了。这块方圆十几里的山冈,这一带丘陵地域里的一个长满石头的山丘,若干年后或许会发现某种矿藏──除此之外,的确找不出以“宝”来命名的理由。
但“宝和庄梁”是这个山冈有史以来唯一的叫法,相信有它的道理。和这个山冈没有亲缘的人祖祖辈辈都这么叫;但凡与这个山冈有亲缘的,内心里都会倍加珍重——这一方水土里传承的坚韧与宽容。
落实了土地承包责任制之后,宝和庄梁曾经历了它的鼎盛时期。那时形成了一股风潮,家家户户忙乎着起房盖屋,一座座砖墙瓦舍映亮了宝和庄梁的目光,整个宝和庄梁喜气洋洋。然而,这种兴致没有维持几年,外面的世界顺着弯曲的山路闯进了宝和庄梁的心坎。宝和庄梁渐渐觉醒,蠢蠢欲动,不再安分,再也经不住诱惑──农民不好当啊!有限的耕地再也无法承载宝和庄梁的欲望。年轻人做开路先锋,一户又一户的人家用石头封闭了新房的门窗,走出宝和庄梁,奔往城市、矿山,奔向脚手架、矿道、街巷、厂房去寻“宝”,只留下老弱病残坚守在农田里。
也就在宝和庄梁走向全盛的时期,通过苦读,我在村子里、在家族中第一个扔掉了命运里潜在的锄头,走出了宝和庄梁,天翻地覆般身份由农民变成了市民。此后,我的三个亲弟弟和一个堂弟,以及长大了的堂侄儿们,陆续以民工的身份,离开宝和庄梁,成为某个城市的“边缘”市民。我相信,他们都和我一样,不管白日里想没想过宝和庄梁,夜里总少不了以宝和庄梁这块土地为背景的梦──童年的憧憬,成长的历程是一生之中磨不灭的印记,是终生受用不尽的宝藏。记忆里久已模糊的石碾、井台、某种花草、某个故去的亲人,会在梦里逼真地映现。离家二十多载,吃过多少美味佳肴,都不如家乡的莜面经得住回味。每到春暖花开,就不由地想到山地里刚刚顶出两丫红芽的苦菜。那些以苦菜添补日月的饥饿感觉以至菜色容颜,渐已淡忘。苦菜白嫩的根茎,苦中透甜的清香滋味,唤回故乡清纯的云天,高原纯粹阳光,母亲纯朴的笑脸……
我离开村庄那年,全村三十二户,一百二十多口人。今年回村与父母一起过春节,初一早晨,全村人按乡俗齐集村南山坡上迎喜神,有好事者现场盘点人数,包括如我之因过节而回归者在内,不足五十人。好事者慨然预言:用不了三十年,我们这个村庄将在地球上消失。──好事者是村里最小的“后生”,今年也已经四十有八岁矣!
我们的村庄将要消失,生我养我的村庄将要消失,我的梦所依托的背景将要消失,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是我们的恋旧情结、我们的故园情结、我们的寻根情结所轻易不能接受的;然而,这是潜在的现实。一连几天,入睡之前我都不由地陷入了沉思;每一次回乡,都会触及这一敏感的主题。
是的,不同于战乱时期。在和平年代,一个村庄的自然消失,反映了人类社会的进步,说明宝和庄梁的人开化了、发展了。“宝太”的后代们,凭着坚忍、宽厚、诚实、仁爱、勇于吃苦、乐于付出的性格禀赋,像他们的祖辈当年为了生存,牵儿带女,背井离乡,从长城以南千里跋涉,找到塞外高原上的这块“宝地”一样,陆续走出宝和庄梁,放眼更为广阔的世界,寻找更为适宜自身发展的环境,努力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使生活过得更加美满幸福。
村庄的消失,意味着宝和庄梁将要完成其历史使命。
消失的只是宝和庄上的一个或者几个村庄,并非宝和庄梁这块土地。宝和庄梁是大地的一部分,包括她的名字,永远是大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历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将是未来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宝和庄梁的精魂将伴随我们不断开阔的视野,不断迈进的步履,走向更广、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