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飞觞
楔子
闽地无名山下散布着几间茅屋,那屋子前种了些桃梨树,如今春寒已过,褐枝绿叶间添了几笔疏淡的白色。
一面容清瘦的男子从屋内走出,身后跟着个小童,约莫五六岁的模样。
“爹爹,子康何时才能去见娘亲和沈舅父呢?”小童拉着他父亲的襟角问。
男子并未立即答话,凝神沿着河蜿蜒的方向看去,视线却再无法越过苍茫的青山。
“子康,再过些日子便是清明了,那时爹爹定会带你去见他们。”他俯下身来,温和地告诉子康。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子康听见爹爹谈到“清明”,顺口就把几日前诵读的诗句给背了出来。
“爹爹,我尚还记得这句诗呢。”
男子轻抚过孩子头顶,开口道:“爹爹这次教你首乐府诗如何?”
“好啊。”
门前的泥地还是湿的,他捡了根枝条在上面写道:
门有万里客,问君何乡人。
褰裳起从之,果得心所亲。
挽裳对我泣,太息前自陈。
本是朔方土,今为吴越民。
“此诗为三国曹植所作的《门有万里客》。”
“爹爹,万里客是何意?”子康不解。
“子康可还记得爹爹同你讲过的叶落归根?万里客便是指那些半生飘零不得叶落归根的离人。”
“那这些人岂不是很可怜。”子康仰起头看着他。
“是啊。”他声音渐弱下来,直至变成了自喃,“妻离,友别,空留一人活在这乱世,最后客死他乡。”
“爹爹?”
“子康,”他又望了眼远处,折身说,“风大了,进屋吧,爹爹将方才那首诗给你誊在纸上。”
一
当年的扬州府,繁华靡丽。
他便是生在这闻名江南之地。他父亲是扬州小有名气的儒商,虽未至富可敌国的地步,却也供得起一大家子锦衣玉食的生活。父亲老来得子,给他取名张安,寓意一世安定。
不过张安三岁时害了场大病,自此身体就比不上常人,时需调理。他不得常去学堂,父亲为他请来一老夫子在家教授知识。张安喜爱读魏晋之诗,常于东院翻读类似的古籍,张员外早年四处搜集古籍,全放置于采光条件好的东院。院里青石板两旁种着秋海棠,逢季开花,明艳似红衣少女。
这些花俱是张安长姐种下的。长姐名唤海棠,年长他十岁。她出嫁那年,他才九岁,常见海棠一人坐于东院台阶上,眉间似有忧色,彼时他虽年幼,却也察觉到长姐有心事。有一回他无意间听见父亲要将海棠嫁与药商王晋的二儿子为妻,而王家在苏州,她须得离开扬州,往后回来的机会就少了。
长姐定是不喜这门婚事,张安心里下定了这一结论。他跑去东院,却不见她的身影,唤了几句“长姐”也无人回应,他想海棠应是回自己房间去了,便急忙地折向别院。
他刚至拱形门口便瞅见了海棠和一陌生男子的背影,两人安静地看着面前古老的墙,茯苓茎藤沿着褐色裂痕向上攀沿了一段距离。
“长……姐。”他迟疑地叫道。
海棠同那男子一道转过身来,神色很不安,声音微微沙哑:“安儿,你怎的来了?”
“我有话要同长姐说。”张安目光停在了男子脸上,他心觉这人有些眼熟,问道,“你是何人?”
“他便是去年父亲请来的翟琴师。”海棠替身旁的人把话答了。
张安恍然忆起父亲去年年初办的宴会上,落座下席弹的一首好琴的正是此人。听父亲道,翟琴师亦是扬州人,不过常住京城,自小师从宫廷乐师张贤,再加其天资聪颖,很快便在京城有了名气,还有幸在天子面前弹奏一曲。
“长姐为何会和他在一起?”张安记得,海棠似乎从未与翟陵见过面。
“安儿答应长姐,切莫将此事告与爹。”海棠神色凝重起来。
“好。”他点点头,然后又说,“爹爹要长姐嫁给王家二公子。”
“那便是缘由。”许久不吭声的翟陵开口道,“我此行是要带海棠离开扬州,回京。”
“我二人已交换了信物,立誓此生永不分离。”
张安懵懵地看着他们,不知该如何回话,海棠走到他跟前柔声说:“安儿,你应知,长姐不愿被迫去做一件事。”
“只要姐姐开心便好,我会尽力相助。”他犹豫了片刻,如是回答。
翟陵定于端阳前两日带海棠走,两人在渡口会合,张安将守门人引开,海棠带上几件衣裳谨慎地走出了大门。张安看着海棠离去的背影,虽有不舍却也为她心愿达成而高兴,父亲这几日忙于筹备端阳盛宴,无暇顾及其它,况海棠与王家二公子的婚期在下半岁,应是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回到书房,发现父亲也在那儿,许是太过疲惫,父亲倚靠着桌案睡着了。
张安不欲打扰父亲,转身想要出去,父亲的话却从背后传来:“他们应是上了船罢。”
这话听得张安一惊,莫非爹爹早已洞悉他们的计划?
“安儿,三姊妹中,你果然还是同棠儿最合得来。”父亲走至他身旁,语气多了几分无奈,“你们可知这是丢了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给我。”
“爹爹。”他嗫嚅道,终是心里愧疚。
“罢了罢了,就让那丫头任性一回,她对翟先生有意,我早便察觉了,她每日愁着一张脸还以为我蒙在鼓里?”
张安起初以为父亲会大怒,没想竟如眼前这般,心下不由替长姐感激起父亲来。
张员外很快便亲自将王晋从苏州请过来,以解除婚约。
两人在大厅详谈,张安紧挨着门框在外听他们讲话的内容,王晋的语气显然不善,话里面带了几分刻薄:“这消息可是传了个遍,说令千金与情郎私奔,不顾你我的颜面。”
“当初是你要结下这门亲,我想着生意上能强强连手,也便答应下来,婚期都定了,如今一悔婚,那苏扬地界的商贾岂不是要纷纷笑话我王某。”
“此事全怪老夫教女无方,若有什么损失,全担在老夫头上。”
王晋冷哼了声,扔下两句话便走人了:“张员外可真是爱女情深。只不过往后你我两家不必再往来了。”
张安等着王晋离开,走进大厅,父亲看见他不禁叹了口气:“安儿,你回书房去复习功课。”
“爹爹,安儿给你惹麻烦了。”
父亲听到这话愣了愣,而后扬扬手道:“这事同你没干系,走吧。”
他听从了父亲的话,跨出大门时突然明白了一些他之前从未想过的东西。
二
靖康元年开春,也便是宋金两方对峙之时,张安行加冠礼,张员外久病在床,硬是强撑着主持了此次仪式。
“安儿,你名是我所取,如今字就交由你自己来了。”在全府人面前,张员外帮他带上了冠帽。
“定之,张定之。”张安懂得父亲的希冀,父亲不求他能功成名就,只求安定一世。
“好,好。”老人爽朗大笑,这动作一结束,他竟轰然倒地。
张安慌忙上前扶起父亲,冲家丁叫道:“快去找大夫。”一行人手忙脚乱地将张员外抬上床榻,大夫这时刚好赶来。
“我爹他怎样了?”他轻声问大夫。
“老爷之前染上疟疾留下了后患,如今又患上风寒,情况似有不妙,我现今先开一剂药,公子差人按方煎药,将张老爷服用后的反应情况告与我便可。”
“好,多谢大夫。”
“无妨,公子也不必太过担忧。”
榻上的张员外缓缓睁开眼,脑袋还不太清明,张安见他已醒,高兴万分,问:“爹,可觉得好些了?”
“定之,一晃过去有十八年了。”父亲缓缓说,“自你娘去世,我心中的憾恨是一日积一日,只多不少。”
“故我从未追究棠儿那件事,我想到你娘,她曾对我说,她之所以嫁我为妻,不过是看上我重情义、开明懂理这几点。她生下你第二年,重病去世,我却在外买茶,未能见得她最后一面。”
这是父亲首次在他面前提母亲的事情,他少时只听得院里几个嬷嬷说过母亲早逝,父亲伤心过度,自此无人敢再谈论他母亲。
“定之,天快要变了,你要学会承担起一切。”他父亲疲倦地闭上双眼,不欲再开口。
张定之替他盖好被子,心头沉沉的走出了房间。
又过几日,张安忙于账簿清整之事,早晚各去看望父亲一回,令他放心的是,父亲的病情暂且缓下来了。
“公子,门外有客人请见。”一小厮匆忙赶来请示。
定之猜想兴许是父亲的好友得知消息前来探病,便事先吩咐下人沏好茶备着,自己去迎接客人。
来人是一个同他年纪差不多的青年,身后停着一辆马车,见他出来,青年俯身作揖:“在下沈震,沈天辰,谨从家父之命,来此探望伯父。”
“有礼了。”张安回礼,又见马车的帘幕被轻轻拨开,青衣女子躬身下来。
“容我介绍。”沈震轻笑道,“舍妹慕槿。”
“见过公子。”沈慕槿不失礼数,模样娴静温婉。
“不必多礼,二位请随我来。”
张安领着两人至父亲卧房,父亲看见他们显得分外高兴,沈震同慕槿先后行了必要的礼数,在木椅上坐下。
“伯父,自收到您卧病在床的信,家父万分惦念您,但因路途遥远,家父又年事已高,故由我俩代他向您问安。”沈震略带歉意地说。
“有这份情意便足够,你们两人舟车劳顿到扬州,留在府上暂住上几日吧,不必拘束,把伯父这里当做自己家一般。”张员外看着他们说。
“好。”沈震答应了。
张父打量了沈慕槿几眼,眼角多了几分温和的笑意,他倚着床开口道:“安儿同槿儿算起来年龄应是相当。”
在场三人皆明了老人话中的深意,虽如此,张安却渐局促不安起来,他偷偷向慕槿望去,发觉她脸竟微微泛红。
“若槿儿还未有婚约……”
“爹,您先休息了罢,我带客人前去看看房间。”张安打断了他父亲接下来欲要说的话,似乎忙着终止此话题。
“安儿须留份心啊。”张父意味深长地说道。
安置好客人后,张定之在园子里踱步,他今日不知为何觉着心烦意乱,边走边想,回过神来竟走至海棠的别院,虽然早已无人住在此,他还是会遣丫鬟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海棠走了这么些年,张安连她相貌都记不太清了,她从未来过信,更别提回来看看父亲。而他也不知海棠是否过得好,时局渐动荡起来,他们在京城,可能最先遭难也说不定。
“定之。”似是沈震的声音。
张安疑惑地转身,看见沈震提着棋冲他笑道:“可否同我来一局?”
待坐下,张安才发问:“你怎知我会下棋?”
“从伯父那处得知,刚好我也是嗜棋之人。”沈震将棋子摆在四角,低头说,“定之执白?”
“好。”张安摩挲着手里圆润的棋子,点头道。
一局下来,张安不敌沈震,败北。
“沈兄最后那几步走的甚妙,张安不得不佩服。”
“承让,不过是从父亲处学得些皮毛。”
“谈及沈叔父,我倒有些好奇。”
沈震眉头一扬,说:“请说。”
“张安只知家父在北地有几位老朋友,不知沈叔父同家父间有何渊源?”
“其实,你我两家本为世交,两位长辈自小一起长大,关系应是亲密无比,不过后来江南闹匪乱,家父为避祸携了全家北上,其实,我同你小时候曾见过一面,我比你年长月份,唤我兄长倒是合礼的,也可直接称我字。”
“天辰兄。”张安说,“如今这世道多变,以后恐是会有一场腥风血雨。我初次代父亲出货时,一路上见了许多难民,也听闻金人兴许很快便要打来了。”
“我叔父在朝为官,一心主战,被贬梅岭关,朝堂奸臣当道。如此朝廷,怎能抵挡金兵?”沈震眉头紧锁,“我日后必将从军。”
“从军?”张安自嘲道,“若我身体不似这般孱弱,定也披甲奋战。”
“定之有此志,也抵了无力而为的遗憾,我喜读那建安七子的诗,可谓豪情万丈。”
张安听到这句话,心下惊喜,顿有种久逢知音之感,他说:“天辰兄竟也爱读魏晋清流。”
“看来你我是志同道合啊。”沈震哈哈笑道,“定之可曾听过阮籍同嵇康的旧事?”
“白眼对俗世,黑眼与知己。”张安对道。
沈震喜形于色,转而又道:“定之觉的小妹如何?”
“慕槿姑娘?”张安反问。
“嗯,伯父今日提的,我相信父亲也会答应,况你与槿儿也不是初相见,她只比你小两岁。”
“她意下如何?”张安有些顾忌。
“女儿家总归要矜持,我想她兴许对你有意。”
话说到此,身穿鹅黄衣裳的丫鬟向这里走来,恭敬地通知他们晚饭已备好了。
“走罢,今晚得畅饮一杯。”
华灯初上,圆桌前坐着的几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张父气色好了许多,说:“请随意。”
“伯父,我敬您。”沈震端起酒觞,在空中顿了顿,然后一饮而尽。
“这杯敬定之。”
“以茶代酒,请。”
“唐李白有句‘飞羽觞而醉月\\\',此刻天边有月,正合了眼前情景。”沈震扭头看向窗外明月。
“不错。”张父说,“人生在世又有几番这般机会。”
张安捕捉到父亲说这句话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矛盾,面色平静地将杯中茶尽数喝了下去。
酒过三巡,沈震已是面色酡红,张安送他回房后,独自在外头坐着。
夜寂静,月色清冷,张安凝神望着水中的亮色,随手拾起石子儿向前掷去,圆月的倒影碎成数片,而后又聚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