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飞觞
苍凉的埙曲蔓延在夜色中,张安不禁寻声望去,一个身影背对着他坐于凉亭中。
“定之哥哥。”感觉到他的靠近,沈慕槿放下唇边的埙,仰头笑道,“可容慕槿这样唤你?”
“随你。”他说,“你怎不去睡,方才那曲子听着悲凉。”
“《胡笳十八拍》,睡不着便吹一曲。”沈慕槿回答。
“未想过,你竟会喜爱这样的曲子。”
“心之所向罢了,我的想法同兄长他多少还是有相同之处的。”
“很难得,你有这样的襟怀。”
“我可当定之哥哥是在夸奖我。”她此刻全然没了白日里的过度拘谨,倒是多了些俏皮。
他眼神飘忽不定,蓦地想起父亲和天辰的话,一句“你可愿嫁我为妻?”竟脱口而出。
沈慕槿脸上的笑意褪去,,张安才觉懊悔,慌忙解释:“是我太唐突了。你……”
少女腾地起身,径直离去,张安颓丧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几日,沈慕槿似乎有意避开张安,直至他们准备返家。
张安心想,无论如何要同慕槿道歉,当日真是他未经大脑思考。
“多谢这几日的款待,定之。”沈震在他耳旁压低了声音说,“莫灰心,你我不日会再见。”
慕槿是早就上了马车,手中攥着淡黄色的纸笺,心里忐忑,还是鼓起勇气出去将纸笺交给了张安。
“我们走吧。”
张安展开纸笺,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小字: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他眼底不由浮现了笑意,望着马车绝尘而去的方向。
三
日至立夏,张安收到了来自翟陵的信。
信里道:棠儿病重,速赴京城。
他二话不说扔下手中的事务,急急北上,他未敢告知父亲,就只身赴京了。
整个行程用时半个月,张安唯恐长姐等不了太长时间,不住忧虑,忘却了自身的疲劳与病痛。
当他时隔多年再次见到长姐,她早已不是海棠花丛中的明艳少女了,她此刻躺在病榻上,面色苍白,瘦削的不成人形。
“长姐,安儿来了。”堂堂七尺男儿也不禁潸然泪下。
“安儿。”海棠伸出手去握住张安的,“爹爹可还好?”
“好,一切都好,爹爹很想念你。”
“女儿不孝,怕是此生无法尽儿女之责了。”海棠忍住肺腑的疼痛,眼泪自眼角滑落。
“安儿,年前你还有个可爱的外甥,小名豆豆。”她哽咽道,“我可怜的豆豆,怎会如此命薄,一夕就不见人影了?”
“我们出去说。”翟陵拉着张安出了门。
“大夫说她不剩多少日子了。棠儿生豆豆时落下了病根,去年冬至,豆豆不慎掉入河上的冰窟窿,就如此没了,这于她是个大的打击。”翟陵眉间尽是哀痛。
“安儿,你说若当年棠儿未随我来此,她是不是就不会遭这般罪?”
“她会忧愁终老。”张安郑重告诉翟陵,“世事难料,这并非你的错。”
“姐夫,晚上换我陪在姐姐身旁吧。”
昏黄烛火摇晃着,墙上的人影也随之晃动。
“长姐可有后悔?”
海棠虚弱一笑,摇摇头说:“我们曾有一段美好的日子。”
“我一直想写信回家,不过唯恐此举只会惹得爹生气。”
“爹从未打算强求你,一开始便是。”
海棠听罢无声落泪,沾湿了鬓边发丝。
“我还有许多话想同你同爹,以及阿陵说。”
“长姐还有机会。”
她又摇摇头,说:“我累了。”
“那就好好休息。”张安转过头,双眼酸涩,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海棠听罢闭了眼,呼吸声均匀响在他耳畔。
翌日他醒时,海棠已去了。
张安帮翟陵处理完长姐的丧事,继而问他的打算。
“当年我许下诺言,一辈子陪着她,以后也是如此。”
“你不同我回扬州?”
“不了,就此别过。”
张安心情沉重地告别翟陵,回了扬州。
一回到府上,他父亲便把他叫了过去。
“定之,这一趟货跑了挺长时间。”张父平静地说,“我代你向沈家提了亲,盐城那边来消息说,你与慕槿的婚期定于初秋。你可同意?”
“就这样定吧。”张安勉强微笑。
“你刚回来,辛苦了,去休息吧。”
“是。”
房间里,张安倚着窗,从怀里拿出慕槿赠他的纸笺,他记得海棠曾经教过他如何制作,那时还留了几张。他凭着记忆在抽屉里找寻,果真找到了几张陈旧的纸笺,似是用蜀葵花汁染就的。
心念一动,张安执笔也写了一行字:白头不相离。
张安大婚那日,众多人前来贺喜,张府一片热闹之景。
热闹渐息,仅剩慕槿和张安共处一室。张安挑起喜帕,将纸笺放于慕槿手心,说:“这是回赠之礼。”
慕槿看完内容冲他盈盈一笑,凤冠霞帔衬得一张略施粉黛的脸越加动人,她斟满酒递给张安:“我们还未喝合卺酒。”
说罢两人各将酒杯送至对方唇边,然后一饮而尽。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自张安婚后,沈震便常住扬州,沈家父母也催了好几次他的终身大事,不过他从未上心。
他同张安于湖心亭饮酒,夜里恰是扬州繁华的最好体现,沿岸蜿蜒的灯光,酒楼里不时传来好些乐曲声,街道上小贩的吆喝声也能听得见。
沈震托着左腮看一眼湖面,又看一眼那畔的张灯结彩,他说:“你看,这样的繁华易碎。”
“最初构建这繁华的人早已作古,现今沉沦其中的不过是逃避现实罢了。”
“你我二人岂不也是如此?”沈震问。
张安听闻这话竟笑了出来:“这飞觞之乐,实在值得沉沦。”
转眼到了来年四月,从东京传来的消息震惊了整个中原地区:女真匪人掳走了徽宗钦宗及众多宗亲大臣,而后扶持丞相张邦昌为伪楚皇帝。群龙无首,地方官员大都乱了阵脚,扬州府首下令紧闭城门,城内百姓不得随意走动。
“奇耻大辱,大宋竟已不堪一击到这种地步。”沈震气愤地直捶方桌。
“江南地区已自发组织起抗金队伍。”张安看了一眼沈震。
“我即刻去应征。”沈震面色铁青,下定了决心。
张安点点头:“定当全力支持天辰兄。”他说罢瞧着自己瘦弱苍白的手臂叹了口气。
“定之还有许多东西需顾及,小妹同伯父都需你照顾。”沈震劝慰他道。
“天辰兄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卸甲之日,你定当要平安归来,共享所谓飞觞乐景。”
沈震同他重重击了一掌:“一言为定。”
隔日沈震便要动身去盐城,慕槿特意去求了平安符给他带上,她虽担忧兄长安危,却也懂得其志向,故不作挽留。
又是一个圆月夜,张安坐在东院的台阶上,如多年前海棠一般,不过心绪更要纷杂。慕槿从房里取出外衣,走至他身旁给他披上,他反手轻攥着慕槿的手,将她揽入怀里。
“定之?”她感到今日的张安有些不同寻常,伸出手去覆上他脸颊。
“我没事,只是思及往后可能无法再安稳度日,心里有些烦乱。”
“我一直都在你身旁。”慕槿说,“纵使颠沛流离。”
“槿娘。”张安低声说,“娶你为妻是我三生有幸。”
四月底沈震托人带回消息,说康王赵构建立起新的政权,改年号为建炎。
“他未说何时归家?”慕槿问捎口信的那人。
“他只叫你们勿挂念他。”
张安负手进屋,张父问他:“天辰是否安好?”
张安点点头,屋里安静了下来。慕槿随后也进来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爹,定之,几日前我感觉身体不适,便去找大夫,大夫说我有喜了。”
话音刚落,张父率先起身,激动地说:“我当真要有孙儿了?”
张安则是呆愣了好一会儿才醒悟,欣喜漫上心头,一把拥住她,声音有些发颤:“多谢你,槿娘。”
慕槿怀孕的喜讯冲散了这些天笼罩在他心头的乌云,他写了封信,千方百计托人带给了沈震。
沈震回信时已是七月初,他十分高兴,将随身佩戴的玉佩也给捎来了,说是赠予外甥的见面礼。
孩子是在第二年三月出生的,同张安的生辰只差了三天。
奶娘抱着孩子坐在床塌前,慕槿身子虚弱,血气不足,仍需卧床休养。
“想好给孩子取甚名了吗?”
“就叫子康好了。”张安犹豫片刻说。
“好名字。”张父转身悄然拭泪。
张安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说:“等子康会喊爷爷了,您便可安享天伦之乐。”
可惜张父未能等到孙儿唤爷爷那天便已先倒下了。大夫诊断其脉象后直接挑明:“准备后事吧。”
张安只觉天旋地转,步子紊乱,他一趔切撞上了红漆柱。
慕槿从床上起身,出门便瞧见摊坐在地上的张定之,她忙跑过去,半跪着搂着他:“定之,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爹爹断然是累了,才先走一步。”
定之没看见,慕槿眼里有泪闪烁,硬忍着不让其流出来。
那日定之一晚上都跪在父亲棺木前,慕槿陪着他,奶娘不忍看下去,不住地劝她多多在意自己的身子,她笑着摇摇头,看着定之的目光温柔坚忍。
“先是我长姐,后又是我父亲,上天为何如此残忍!”张安静默许久突然仰天嘶吼。
慕槿耐着性子劝慰他:“定之,冷静下来可好?”
张安此刻被悲痛冲昏了头脑,丝毫不顾及身旁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慕槿跪到半夜,终是熬不住累得晕了过去,一旁同样在守着的家丁被吓得睡意半分全无,分工去照顾慕槿。
天亮的早,张安睁开眼,头隐隐作痛,家丁见他睡醒了,才唯唯诺诺告知他慕槿正躺在床上。
“槿娘……”他心中懊悔万分,快步走进房间。
“定之,不必担心我。”
“到头来,还是我连累了你。”张安低头道。
“你我是夫妻,怎地说这种话?我知你心中难受。却只希望你莫要过度沉溺于其中。”
“槿娘,以后我定不会再这般。”他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九月,金兵攻破抗金防线直逼扬州,扬州百姓纷纷出逃,张安想着是时候面对这一劫了,他带着慕槿,奶娘抱着子康随人群南下,路上遇上沈震的同乡,说他战死沙场,只留下了一把锈迹斑斑的佩剑。伤心之余,四人却只能继续南逃。
行至一小村庄,他们被一队金兵围困在村里,慕槿深知张安带着她想要逃走将会异常困难,她已无力再前行了,便割发装入锦囊中,将其交给张安:“定之,带着子康走得越远越好。”
“槿娘,我不会丢下你,我们一同走。”张安说什么也不同意。
慕槿听见屋外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一狠心将剪刀捅入腹部,鲜血自她嘴角边溢出,她断断续续地说:“藏在箱子后的洞里,快……”
奶娘推着张安躲进洞里,把子康交由他抱着,然后费力移动箱子挡住他俩,捡起木棒站在门边,金兵粗蛮地踹开门,奶娘不顾一切地一通乱打,被他们用刺刀刺死在地,金兵扫视了房间,只发现了另一具尸体,有些扫兴地离开了。
张安捂着子康的双耳,眼泪止不住流下来,确认金兵走远之后,他才推开箱子扑过去紧紧抱住慕槿。
“定……之,下辈子我仍愿嫁你为妻。”微弱的女声响起。
“槿娘,我去找大夫,你撑着。”张安把她轻放在地上,却不料她抓住他左臂的手悄然滑落。
“槿娘,槿娘……”悲痛的哭喊声在屋里回荡,在记忆中回荡。
尾声
“爹爹,你看那桃花开了。”子康兴奋地指着初绽的粉色喊道。
“嗯,子康走罢,我们去看舅父和娘亲了。”
子康随着父亲上了山,一刻钟后步至两掊土堆前。
“舅父娘亲,子康给你们请安了。”子康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
张安从篮子里三只酒杯,两只倒茶,一只倒酒,他端起酒来,洒落在地,重复了一遍此举,说道:“天辰兄,槿娘,这飞觞之乐虽已如过眼云烟般消散,我却还记得。”
直同吾入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