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木墩子
我这边的农户家里一般都有个木墩子,专门用来削、斩各类木料的。
白席刀家里那个木墩子究竟用了多长时间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木墩子是根什么树也没有人说得清楚。夏天里你要当凳子坐下去,屁股上会感到一阵阴凉,坐久了,也不发热。听庄上人传说,是白席刀的爷爷的父亲一次在河道上挖什么东西拣回来的。当时也没有人猜出是什么木料。黑黑的,光溜溜的,还泛着一层暗红色的光。口径比面盆粗一点,身子比小板凳高了一点点,刚好当个木墩子。刀斩上去,还有丁丁的脆耳的声音。一般的木墩子一刀下去,就斩进去一个刀痕,一刀一刀地斩,一个木墩子到头来,就成了千疮百孔了。而这木墩子一刀下去,没有明显的刀痕。这才让它传到了白席刀手上。
白席刀刚会走路就常见他父亲在木墩子上削筅帚。白席刀的父亲是位远近闻名的篾匠,空闲时常常将木墩子往院子里一搬,坐在木墩子旁,叉开两腿,得得得地削着筅帚。
白席刀八岁开始与他父亲学篾匠。木匠三年就能出师,篾匠可不那么容易,一般的人也要个八九年才能出师。
白席刀十八岁自己也开始带徒弟,他与他爹两人带了六个徒弟。徒弟工钱与师傅同工同酬,头三年全归师傅,后边的就看师傅了。白席刀与他爹对徒弟的工资精着算!
这父子最红火时,就冷落了家中那个木墩子。要削个筅帚,也就交给了徒弟。
不过红火的篾匠,也有一朝冷却。几乎所有的农户统一了一般,不再请篾匠了。原来种稻禾的田改成桔树。桔子没有好价钱,农户干脆抛荒,外出打工了。一些家什就派不上用场。而五花八门的塑料制品也代替了不少篾家什。
这时,白席刀也老了。白席刀一共生了四个女儿,全进城谋了生。白席刀的老婆也跟着小女儿进了城。白席刀的女儿让他进城,他不肯,他离开了篾刀就像丢了魂。
这篾匠活,你说绝迹倒也没有,有些农户还要修补点东西。白席刀没有大活,就坐在门口削个筅帚。
白席刀现在权当那木墩子是个人。他坐到院子里要是没有人与他说话,他就边削筅帚,边与木墩子说着话。白席刀不管木墩子听进去没有听进去,都要与它说。他与木墩子说着他精明着的事。
白席刀常常提一篮筅帚进城卖,但不带皮夹,而是用个香烟壳装钱,万一掉了很容易找回来,因为香烟壳掉了也很少有人低头去拣。白席刀卖了筅帚与帮人得的工钱,也不存银行,全藏在家中一只小木盒里。他看着自己的钱慢慢地往上升,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点往上长。
白席刀有时坐在院子里,深切地看着那个木墩子。那木墩子刀再切不进,却也经不住不断地斩削,已经矮了一点,上端全是刀痕,好像一张老人皱了皮的脸。
这一天,白席刀坐在院子里替人补箩。老婆子从县城赶回来,问他要三万块钱,说女儿要买套店面房,首付还差着三万块。白席刀钻进自己房子里,将那小木盒取出来,揭开盖子,取出钱,一张一张地数给老太婆。点出三万块,还余下七张。白席刀嘟哝着要老太婆小心点,要亲手点给女婿,以后还要女儿女婿还回来。
老太婆离家还不到两小时,女儿就打电话给白席刀骂他怎么弄那么多假钱?
“假钱?那么多假钱!”
白席刀脑袋一晕,差一点跌出去。
女儿在电话中对他说,她就在银行里,刚刚银行验钞机中验了他的三万元,有六千块是假币。
白席刀在电话中与女儿说不清楚,锁上门,气匆匆地赶往县城。
女儿已经被带到派出所了。白席刀赶到派出所。民警帮着分析前因后果,应该是白席刀在县城卖筅帚,将别人的假币收进来了。
白席刀跳着脚骂民警,放狗屁,他一双眼睛何等精明?会收进假币吗!肯定是老太婆带在路上让人做了手脚了。老太婆说路上她连钱也没有掏出来,怎么可能让人做了手脚?
民警说那六千元百元大钞明显是长年积压的,还发着潮。
白席刀从民警手上接过那些钱,感到潮气,可他硬是不承认,是他这一关出了差错。女儿在一边骂他,连个真假也分辩不出,又不是木墩子。白席刀忽地冲女儿骂道:“肯定是你开店收进的,乘这机会将你娘的钱捣换了。想不还我这六千块!”
白席刀这话一出口,老太婆与女儿就围着他吵了起来。母女俩都比他高,块头比他壮实,将他夹在中间,白席刀显得更瘦小了。民警要他们回去吵,那假币全部没收。
白席刀与老婆、女儿回到女儿家,吵得不可开交,另外三个女儿也赶过来分析情况,认定是白席刀出了差错了。白席刀气得连饭也不在女儿家吃,甩下话狠话,就独自往回赶。
白席刀赶回家,一眼见到院子里的木墩子,忽地涌出了两行老泪。就坐到了木墩子上,可没人与他说个话。他又坐到小板凳上,抱着木墩子哭着,诉着,肯定是女儿与女婿捣换了他六千元钱,想少还他六千元。
白席刀忽地起身回屋,取出余下的七百元,到隔壁“信用驿站”去验一下这是假币还是真币!白席刀送过去七百元,验钞机上吐一张,叫一张“这张钱有问题!”七张叫了七声。白席刀就大骂信用驿站上的验钞机,是个出卖了他的验钞机。
白席刀独自一人回到家,看着高大的楼房,看着这红红火的日子,他感到陌生。他看到了木墩子,扑上去,抱紧它,哭诉着。那木墩子被斩得伤痕累累,但黑得晶晶亮。白席刀的白头发与木墩子相比显得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