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也许是我们这些当兵的没出息吧，没事聚在一起，总喜欢谈论女朋友。而我，对此犹为感兴趣，时常发表些高论，给不少战友出过谋划过策。因此，战友们免费送了我一顶“恋爱问题专家”的桂冠。
　　 夏天的一个周末。晚饭后，同班战友李青山把我约上山，挺神秘地掏出一封信说：“请你帮俺琢磨琢磨这信里是啥意思！”
　　 信是李青山的未婚妻枣花寄来的。内容相当奇特：两张空白纸里包着一根枯枣枝。
　　 我的心“咯噔”一下，脑子里很快跳出几个不吉利的字眼来。但我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平静而诚恳地说：“这封信含义颇深呢！你能详细地谈谈恋爱的经过么？”
　　 李青山习惯地抿了抿嘴唇，看看周围，笑着拧了我一把，说：“你是耍滑头想听故事？好吧，看在老交情的份上，俺豁出去了！”
　　 他激动地讲述着：
　　 俺和枣花是一个庄上的。俺早晨出生，她中午落地。小时候，俺俩在一块捉迷藏，拜花堂，上山采野果，下河摸鱼虾，两小无猜，相处得如同亲兄妹。长大后，俺俩一同上学，一个桌上读书，好得不得了。念完高中，俺俩都没考上大学，又一同回到了家乡。庄上的乡亲们见俺俩好，于是怂恿俺俩的父母为俺俩订了亲。从此，俺俩的关系更亲密了，简直可以说是一天都离不开。可是去年，俺那儿征兵时，枣花却要俺报名参军。俺从小就有这个愿望，也希望到部队这所大学校里多学点东西，干番事业，可是俺舍不得离开山庄和枣花。俺庄虽然比较闭塞，比较贫穷，但那儿的环境和人却是特别的好。俺那一带有山有水，山青水秀。俺庄上的人心地善良，勤劳勇敢。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枣花。她的俊在俺那一带是数得着的，一想到俺可能看不到她那清泉般的眼睛和苹果似的脸庞，听不到她那银铃般的声音和甜美的山歌，俺就……枣花见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痛苦，但嘴上却还一通一通的大道理，什么“当兵光荣”啦，什么“好男儿理应报效祖国”啦，什么“为她争光争气”啦……俺一时转不过弯来，故意气她说：“你是把俺往外赶是不是？何必如此呢？反正没打结婚证，恋爱自由嘛！”这话气恼了她，一连几天都不肯搭理俺。最后，俺只得赔礼道歉，同意报名参军。唉！和女朋友别劲真难受啊！
　　 通过体检和政审，俺终于穿上了绿军装。枣花满心欢喜，整天围着俺看啦转啦，像个小羊羔似的。她知道俺平常喜欢吃饺子，便每天不厌其烦地做新鲜的给俺吃。她清楚俺脚掌宽费鞋，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给俺赶做了两双千层底布鞋。俺有一次背着人逗她说：“俺说不定一去不复返了，你……”话没说完，她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一下子扑在俺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也舍不得俺走呀！
　　 但俺终究还是要走了。全庄的乡亲们一齐为俺送行。枣花伴着俺直到乡政府。第二天凌晨三点，俺们新兵登车出发。枣花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泪眼盈盈地望着俺，说：“青山哥！俺的心里话全在里边。你就放心走吧！家中事不用你惦念，俺一定照顾好爹娘和弟弟……”当时，俺的鼻子阵阵发酸，差点儿哭了起来。俺狠了狠心，用力握了握枣花的手，转身爬上大卡车，缩在人堆里，再也不敢露面。直到车身动了，俺才把头伸到蓬布外。啊！枣花咬着嘴唇，半扬着右手，正搜寻着俺呢！俺全身打颤，一个劲地在心里叫：“再见了，俺的枣花！再见了，俺的亲人……”
　　 “你们爱的真深！”我不由得感动地说。
　　 李青山没有应声，显然，他已沉浸于幸福甜蜜的回忆之中了。
　　 我不忍打搅他，重新展开枣花的来信，用心揣摸她的真实意思。忽然，我想到了枣花临别的赠物，于是开口问道：“你能告诉我枣花送给你的是什么东西吗？”
　　 李青山如梦方醒，赶紧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个绣花的布包，呶呶嘴，说：“没啥东西。你瞧吧。”
　　 我好奇地打开布包：呵！一绺头发！一绺青青的头发！
　　 真正纯朴无瑕的山里小妞啊！
　　 “那这封信表示的是啥意思呢？”李青山急切地问。
　　 我不敢也不愿相信自己心中的判断，继续小心谨慎的试探：“枣花近期对你的态度咋样？也就是说，有没有反常现象？”
　　 李青山皱了皱眉头，小眼睛里的光波变得暗淡了。他不大自在地挪了挪屁股，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不瞒你说，打她顶她爹的职进了工厂，俺就感觉她对俺冷了，信写得少不说，连语气都有些酸冷。前些时家里来信讲，说她走动的次数不如以前了，爹妈留她吃饭硬是留不住，问俺有没有什么地方得罪她。真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也许，她要和你‘拜拜’。你看，空白纸表示无话可说，枯枣枝表示爱情之花已经凋谢。”当我唐突地冒出这句话后，马上懊悔不已，赶紧解释说：“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但李青山的脸已经变白了，他瞪圆眼睛盯着我，几近乞求地问：“文勇，你再替俺想想，她果真会变心么？”
　　 我心里没有谱了，支支吾吾地说：“啊？这，你比我更了解她呀！”
　　 李青山的脸色更难看了，鼻尖上沁出一粒粒汗珠，嘴唇紧闭，腮帮恨不得顶破面皮。他从我手中拿过枣枝，缓缓地向上顶爬去，渐渐地，他加快脚步，不顾荆棘和滑石，跑步向山颠冲去。
　　 我担心他出事，边追着他边叫喊：“李青山！你小心点啊！”
　　 他没应声，反倒跑得更快了，活象一只受了伤的小鹿。
　　 山顶上燥闷得很，杂草丛生，蚊虫乱蹿。李青山的衣服被挂破了，手臂也被扎出了血。我劝他不要难过，并且指责枣花的不道德行为。他摇摇头，痛苦地说：“不……不怪她！她是个好……好妞嘞！俺了解她！是俺……配不上她！可枣花……你……你不能耍俺呀！俺不……不怪你！俺心里头明白……”
　　 他像小孩子一样“嘤嘤”地哭开了。
　　 我的心里也感到十分悲戚。
　　 最后一抹夕阳收起了余辉，习习晚风送来淡淡的清香。我们呆坐在山上，各想各的心事，谁也不愿意打破这宁静的气氛。直到熄灯号响了，我们才一同下山。
　　 从此以后，李青山像变了个人似的，很少说话，只是埋头干活，挤时间学习。我一直放心不下这件事，几次想找他谈心，竟都被他委婉谢绝了。他说他再也不愿提起那个人了。我偷偷地观察，发现他表里并不如一，有一回换岗，我瞧见他正对着月光一根根地数着枣花赠给她的那一绺青发呢。
　　 眨眼间过了一年。通过艰苦的努力，我和李青山都考上了军校。到校后，我俩被分在一个学员队里。除了完成紧张的学习和工作任务之外，我俩又开始谈起了枣花。我问他给枣花回过信没有，他说没，我便要他明确提出“吹灯”，免得枣花再回过头来死皮赖脸地求堂堂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预备军官。他支吾着，敷衍着。我看不过去，为他代写了一封措词激烈满是讥讽的信给枣花，他却不肯发。
　　 我气恼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真是个受穷的贱命！好多农村兵提干后想甩掉农村老婆都甩不掉，而你却还下不了决心！她有什么值得你留恋？单凭她忘恩负义这一点就不值得人爱！你不用顾忌什么，一来是她先提出来的，二来军校学员不许谈恋爱，现在甩掉她，名正言顺！”
　　 李青山低下头，喃喃地说：“她……只是个合同工呢！”
　　 “合同工又怎么样？你怜悯她？当初，她可是对你毫不留情啊！”
　　 “俺……也得凭良心呀！她……”
　　 “真不愧是‘预备军官’，思想境界蛮高嘛！”我用明显嘲讽的口吻说。
　　 李青山的脸涨红了，再也不吭声了。
　　 以后有几次我又扯起这个话头，他干脆缄默不语。我不知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自个心里却感到有些酸溜溜的滋味，出于挽回面子或什么动机(我也闹不很清楚)，我决心制造一个小小的恶作剧。教员中有一位是我的老乡，与他拉家常时我请求他为李青山在学校驻地介绍一个对象。老乡很是热心快肠，且办事能力相当强，不到十天功夫便物色好了。我把李青山领到老乡那里，老乡喜滋滋地告诉他，姑娘十九岁，中专毕业，在市无线电厂工作，家庭条件相当不错。末了，递给李青山一张彩色照片，不无称功地问：“怎么样？还中意吧？”
　　 李青山望望教员，又看看我，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克制住情绪，沙哑着嗓子说：“谢谢教员的关心，俺家里早说定了。”
　　 老乡不解地望向我，我忙不迭地把李青山的全部情况和盘托出。老乡沉吟了好大一阵子才说：“你做事太不成熟了。我也没深入了解情况。李青山同学，我向你道歉！女孩子那边我去说明，你自己只当我没给你说这事一样，不要背什么包袱。不过，我对你有一个建议，既然你心中有那位枣花姑娘，你就应该再和她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我借梯下楼，马上接过话头，附和说：“教员说得很对！你应该和她通信谈谈，你们的感情是有基础的，说不定是闹了什么误会。”
　　 李青山感激地点了点头。但我留心观察，他并没有按教员的建议去做。我这个“恋爱问题专家”第一次被闹迷糊了：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暑假来临了。天南海北的学员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因为放心不下李青山的事，临分手时，我再三郑重地向他约定，无论如何，他必须把枣花的情况写信告诉我。他同意了。二十一天后，我终于收到了他的来信：
　　 “……文勇，你还记得吧，暑假前，俺买了两大包礼物准备带回去，你笑话俺平时抠得紧，这次大手大脚花钱是为了在小山庄里炫耀一番？的确不假。好几年没回家，俺当然不能弄得太寒酸。更重要的是，俺要让枣花瞧瞧俺李青山不是个窝囊废！说真心话，你灌输的那些东西，俺嘴上不同意，心里却有同感，只不过俺对枣花还存了一份情，所以没照你说的去做，同时也没接受你和教员的好意。这次回家，我就打定主意，如果枣花确实是出于嫌弃而和我断交，我就毫不留情地蹬掉她。
　　 离开学校，俺归心似箭，恨不得火车飞起来跑。下了火车上汽车，到第三天下午俺才到达俺乡。俺正愁大大小小的提包怎么办时，俺忽然瞅见枣花推着自行车朝俺走来。俺赶紧把脸扭到了一边。她并不介意，径直来到我的身边，轻轻地叫：‘青山哥，你回来了？’俺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扑扑嗵嗵’地跳，但表面上却强装镇静，不卑不亢地应道：‘是你呀？你好吗？’
　　 “她低声说了个好，便把俺的提包往车架上摞。
　　 “俺故意气她说：‘你也回家吗？碰得真巧啊！’她没有答话，只是用力咬住了嘴唇。俺觉得还不解气，默默地走了一程路后，又刺了她一句：‘你怎么晓得俺要回来？’她浑身一震，自行车随即歪倒在地。俺帮忙扶起车来，说俺来推，她顺从地把车把让给了俺。
　　 “一路默默无语。但彼此都几乎听得见对方的心跳。
　　 “回到阔别三年多的家乡，乡亲们像迎接一位伟大的人物那样迎接俺——因为山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俺给全庄男女老少争了光。一连几天，家里的门槛都几乎被踏平了。有啥好吃的，乡亲们送了来；庄上办喜事，一定邀俺去；嫁出去的媳妇也特意从外地赶回庄来。当然，枣花也来了，但却是没人时来的，而且与俺原先在家里截然不同。俺待她不冷不热。家里人见状，忙询问发生了啥事。于是，俺一五一十地说了。
　　 “俺爹闷闷地吸完一锅烟，开口便说：‘人要对得住天地良心！瞒心昧己是要遭报应的！枣花这娃虽说性情不如以前，但为人处事是说不坏的。对俺李家，更是有功有恩。山坡上的那片荒地，就是她帮俺开出来的，前前后后半个多月，她的手掌心磨得稀烂，石头见了都伤心……’
　　 “俺娘流着泪告诉俺，去年冬天她老人家犯病，家中无人，正疼得死去活来，恰巧枣花来了，借了板车便把她老人家往医院拖。那天风雪交加，车轮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好大力气，二十多里山路，差点把枣花给累死。俺娘哭着叫：‘闺女！俺这命不值几个钱，让俺下来走吧！’可枣花却说：‘娘，您不用担心！俺拉得动！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俺弟和俺赌气说，若是俺不要枣花，他情愿不要俺这个当哥的……
　　 “这到底是咋回事呢？俺决定找枣花好好谈谈。入夜，俺约她进了山林。在草地上坐下后，俺怀着负罪的感情对她说：‘枣花！俺错怪了你！’她一听，竟委屈地哭了起来：‘不！是俺对不起你！’俺浑身一震，忙问：‘你是不是又爱上了别人？’她凄楚地叫道：‘不！没有！俺死也是你的枣花！’‘那到底为啥不理俺呢？’‘俺配不上你！’原来如此！俺忙发誓说：‘枣花，你太小看俺了，俺是一名解放军战士，决不会干那缺德没良心的事，俺对天起誓：要是俺李青山变了心，愿……’话没说完，枣花便伸手把俺的嘴捂住了。俺乘势抱住她亲吻，她竟拼尽全力推俺，并求饶道：‘哥，别……别这样！俺有病呀！’
　　 “天哪！她得肺病已经两年了！俺惊讶得不知说啥话好。她反倒变得平静了。她捋了捋松散的头发，说：‘青山哥！既然你知道了，俺就把心里话掏给你吧。打俺得病后，心里头便存下了不连累你的念头，所以，俺给你寄去了一封断交信。俺这病现在基本上痊愈了，但俺还是怕留有后遗症影响你……’
　　 “俺忙开导她、安慰她，并且赌咒发誓一定要娶她为妻。她仔细地端详了俺一阵后，塞给俺一个布包，牙一咬，起身跑了。俺打开布包一看：啊！是一本写满思念之情的日记，其间还夹着一绺青青的头发。俺把她们紧紧地贴在脸颊，按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