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美】离不开颈扛马的故事(散文)
有人说,当一个人爱上了回忆,就证明这个人开始变老了,我想,是,也不全是。我时常把回忆的长篙,竭力地插向岁月的底层,恨不得它是孙行者的金箍棒,想要多长就有多长。我时常把自己的经历,从我记忆的长河中捞起,并记录下来,只是想让世人与后辈们明白,我曾经遭遇到的许多苍凉与美丽……在这里,我想要说的是,有且仅有的,三次与骑“颈扛马”有关的故事。虽然它们细如发丝,却回忆温暖、凄美哀婉……
(一)
四十七年前的正月,天地喑哑迷濛,寒风凛冽刺骨,大雪纷飞如席;山川、河流、房舍,都被皑皑的白雪覆盖着,宛如一位熟睡在襁褓中的婴儿,端庄、宁静、甜美。
外婆、爸爸妈妈、一位舅舅与我们兄弟俩,踽踽前行在去外婆妈妈家拜年的路上,也就是去妈妈外婆家的途中。那时候的农村,贫穷落后,食不果腹,衣衫补丁重着补丁,然而,人心质朴,亲情浓郁,走动频繁。那时候拜年的礼物,最好的就是一包松子糖,或者一斤寸节儿糖,简单点就是一小把面,或者一个柚子。有的还把这些礼物,从东家背到西家,从年头背到年尾,至到糖食生虫,柚子干瘪。那时候的小孩子,好的就是走亲戚,无论天高地远,困难重重,总是寻死觅活地非去不可。那年,哥哥四岁,我两岁。
“你是小后生儿哒,自己走!”哥哥总是在长辈们的“高帽子”中,只享受着半票的骑劲扛马的待遇,而我,理所当然的是“全票”的福利了。由于山高、坡陡、路远,外婆与妈妈背着些许礼物,一路上只能自保。爸爸照顾着哥哥,时牵手时骑颈扛马,小心翼翼。我却骑着舅舅的颈扛马,悠然自得,忘乎所以。年代久远了,岁数尚幼,我确实记不清我的“坐骑”,是哪位舅舅了,只知道,他是我母亲的亲兄弟。不过,舅舅的颈扛马,温暖、宽厚、壮硕、平稳,它一直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中……
那些年的冬天,老天爷稍有情绪,就会降下尺来厚的大雪。在行至横穿长岭岗、几近四十五度的斜坡上时,老林中的山路,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唯有从记忆与没有树木的空白中,判断着小径的存在与去向。为了防滑,长辈们脚上的“马矮鞋”,都箍着两道拇指粗的稻草绳,手里各执着一根米多长的粗竹棍,真是一根笔直的“拐杖”。大人们每行走一步,都要先用竹棍在前面的脚印上,捣上几个呈梅花状的小圆孔,才敢试探着踩上去。也许是枯燥乏味,哥哥先是用小手捏着雪团,嫉妒地投向舅舅肩膀上的我,后来,长辈们的宣传工作失败,他也骑上了爸爸的颈扛马――父忧子安危,子骑父为马!
树懒样的速度,看不到黎明的曙光,我已在舅舅的肩膀上,如墙头草般地打起了瞌睡。突然,舅舅大声地说:“别睡觉啊,你看我的功夫!”我从昏昏沉沉中激灵了一下,只觉得舅舅似一阵狂风,在积雪的陡坡上猛跑了起来,身后是一串长长的脚印。
“你要是把外甥摔倒哒,莫怪我正月间搞你几棍,不光彩!”当舅舅背着我前奔了一二十米,嘻嘻哈哈地靠着白栗树停下来时,外婆惊魂未定地责骂起他来。
爸爸妈妈也紧张得瞠目结舌,见外婆在斥责弟弟,只好压着惊忧说:“干不得,骇死个人!”
可是,我觉得好玩和刺激!特别是舅舅顶风作案,如“草上飞”一般,上下跑着蛇形路线时,羡慕得哥哥“哇哇”大叫,非要爸爸也跟着去飞。外婆口无遮拦地骂着,爸爸妈妈也连连地劝阻,而我,为自己“坐骑”的出色表现,兴奋不已!
当时,我对舅舅的轻功,是好奇和崇拜的。长大以后才明白:积雪厚了,通过较长时间的寒风底温,在其表面,就会结上一层指来厚的易碎的冰痂。当舅舅踩在冰痂上时,加上厚厚的积雪,脚下的承受力就会增加,关键是蜻蜓点水般的速度,就让他有惊无险地秀上了功夫……这是我,最早骑颈扛马的记忆。
(二)
次年的冬季,从外婆家回来的路上,积雪很厚,溪水瘦弱。如果不是袅娜的炊烟、偶尔的鸡鸣狗吠,凡间真没有一线的生机。
爸爸用颈扛马背着我,在构皮垭的半山腰,如蜗牛般向山顶努力着。北风呼呼地呜咽,我那隐藏在狗头帽下的脸蛋儿,死活不肯喜庆一下,因为,我龟缩在袖子里的小手,早已成了美国佬的。可是,我感觉爸爸的颈脖里、额头上,烫如热锅,汗水淋漓。从他那“噗嗤,噗嗤”的嘴里,不断地吐出乳白的浓雾,像一台正背着负荷的机械。
爸爸一手提着一个网状的小火盆儿,一手抓着我肉感的小脚踝说:“把爸爸的头抱紧起,路滑,怕摔跟头!”每当我的小手松懈了,爸爸就会提醒我:“不要打瞌睡,快到山顶了。”每当我喊脚冷手冻的时候,爸爸就说:“到了构皮垭,我们就烧火烤……”
构皮垭,位于马虎界与云盘岭交界的软腰上,相对高度也有好几百米。我小的时候,家人个个瘦骨嶙峋,唯有我肥如稻磙,且人见人爱,都称呼我“小胖子”。原因是两岁时,我下面有个两月有余的弟弟走了,我吃着他的接奶,那是世界上一流的营养佐餐。
瘦小的爸爸,在风雪里背着沉重的我,行走了几公里的峡谷,又在凌乱结冰的山路上,苦苦挣扎了几个小时,他的体力透支,差不多到了极限。
灰蒙蒙的天空,有了几份暮色的暗示时,我终于从爸爸的颈扛马上,倏地滑了下来――到达了构皮垭旁一棵数人合围的古松树下。那古松,真可谓参天古木,树杆很粗,三四个人才能合围。树冠霸气地遮蔽了亩把的场地。在松树杆的底端,有利斧劈过枞光的凝着松泪的疤痕。那时的家乡,像那样大的古木,如松树、龟裂栗、五角枫等树种,满山遍岭,比比皆是。现在,家乡在搞农村旅游开发,很多人说,“如果我们不当败家子,仅那些古树,就足以让家乡名扬四海!”唉!世上难买后悔药……
“你好慎站稳,别摔倒了,爸爸给你烧火烤。”爸爸见我的小手红肿,小脚麻木得几乎无法站立,很是心痛地说。
从外婆家出发,已有三四个小时了,小火盆儿里的木炭,只剩一星半点的火种,早已经气若游丝。爸爸于古松下的荆棘中,东拣西挑地找来一小撮松针,可是,由于火星微弱,松针潮湿,终究没有将星星之火燎燃。最后,爸爸像个愧疚的孩子,难过而心疼地说:“来,我把你的手哈热起!”爸爸说完,就蹲下身子,捧着我的两只红肿如胡萝卜的手,使劲似风箱般地急促着呼吸。
“你再这样跺跺,脚就不冷了。”十几分钟后,爸爸站起来,给我做着跺脚的示范。可是,我一副的极不情愿和委屈,噘着小嘴就是不动不语。“你不想做,那我们继续赶路吧。”爸爸找来一根手指粗的葛藤,将火盆儿里的灰倒掉后,用葛藤把它系在了腰上。然后,爸爸悠悠地把我举过他的头顶,又让我骑上他的颈扛马,并说道:“现在不用提火盆儿了,你把两只手给爸爸握着,手就不冷了……”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好手难提四两”,更何况是,冰天雪地、山高路陡、肩上悬着一个沉重摇晃的我呢?在我的记忆中,爸爸虽然身形瘦小,可是他身手敏捷。那时的他,是那么的小心谨慎,看一步试探一下,试探一下走一步,生怕有半点儿闪失,仿佛背着的真是祖国的未来。
然而,当我们摸索到山脚的“之”字路旁,有一条溜柴用的“小飙沟”时,爸爸脚一滑,身子一偏,重心失控地摔倒在小飙柴沟里了。几近是在下滑的瞬间,爸爸用手一拉,我便从他的肩上,翻滑到他的胸前,他双手紧紧地搂着我,任凭自己的屁股当着滑板。“飕飕”地好几秒钟,我们就“飞”进了山脚的小田里。
当爸爸从地上站起来时,铁青的脸上,写满莫名和慌恐。他心惊胆战地问:“密得丝(没事)吧,怕不怕?”
我的回答是:“密得丝(没事),好好玩!”
天真的黑下来了,我们没有留恋“小飙沟”,继续!不过,爸爸时不时地腾出手来,按着他那纤细的腰,原来都是火盆儿惹的祸……
这是我的记忆中,第二次骑颈扛马。
(三)
接下来的故事,发生在我四岁时的秋季。天高气爽的,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的清香。大人们忙着秋收,孩子们则是,大的照看少的,哥姐照看弟妹,独生子女的,只好鱼龙混杂。我幸运成了被照看的人,却是来去自由,身上脏得如打油匠,或炭古佬。记得,在我们李氏祠堂的旧址上,几帮外地工人,操着来不来就“拽儿卖批滴”的口头禅,在如火如荼地下着乡供销社的基脚。因为,祠堂是我们出生成长的地方,所以并不觉得陌生。而我们家的木房居宅,从祠堂的旧置上拆走后,被散落在不远处的古坟旁,一直没有人问津和搭建,无处藏身的兄弟俩,其实,是各自为乐。
午休的时间一到,工人们就像地下武工队似的,瞬间化整为零。偌大的工地上,就只剩下哥哥和我,小乞丐似的。
“小外外,你们的爸爸妈妈呢?”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如土行孙般地冒了出来,向我们打着招呼。其实,在我模糊的记忆中,他应该是我们的亲戚,但是,我忘记了该怎么称呼,也不懂得去礼貌。
“你们忘了?我是你们的石松舅舅。”来人做着自我的介绍。是的,是我们的叔伯舅舅石松。或许是见我们的家已经荡然无存,或许是见不到姐姐姐夫,他便打算早点回家。“带你们去外婆家,好吗?”石松舅舅问。
“不去,坚决不去!”哥哥意志如铁。哥哥不是长孙,却是长子,在家里如宠物般地被呵护着。那时,家里穷得掲不开锅,哥哥那角把钱的连环画,却有百十来本。我想,哥哥顶撞石松舅舅的口气,该是跟“刘胡兰”姐姐学的吧。四岁的我,如傻蛋般地望着舅舅,又望着哥哥。
“你不去,我就只背你的弟弟走了。”石松舅舅如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我举过他的头顶,让我又一次骑上了颈扛马,我心里似有一种窃喜。
那时的哥哥,犹如一只被激怒的狮子,连拖带拽地阻拦着。然而,他毕竟是一头婴儿般的幼狮,螳臂当车,“历史”依然绝尘而去。哥哥本来就是犟脾性,他不哭不闹,回头就去找他练功的棍棒了。
哥哥的赤脚下,呼呼生风,即使这样,等他找来他的竹棍时,石松舅舅背着我,已穿过家门口的大沙田走远了。照看好弟弟,是哥哥肩负的重任、使命,更是他向爸妈索买连环画的筹码!光天化日之下,弟弟被人“劫”走了,那还了得?哥哥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他仗着艺高胆大,策马扬鞭,奋起直追。
当石松舅舅背着我,刚过沉儿潭的木桥,到达一口阴沟眼边时,哥哥如一条杀红眼的斗士,直冲到舅舅的前方。他横刀立马,怒目圆睁,二话不说,先一个横扫千军,后一个神龙摆尾。
石松舅舅也不是吃素的,你一个小屁孩儿,还能奈我何?石舅舅上窜下跳,左躲右闪,无奈肩托重我,右是田坎,左是峭壁,加之哥哥的棍术,可谓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十几个回合下来,石松舅舅外露的小腿上,已泛起了一道道桃红的条纹。而我,还是坐马不乱似的,享受着一种随遇而安的静好。
“癫子把小胖子背走了,河对面的人拦到起……”突然有人惊呼。
这时的哥哥,犹如寡不敌众时,听到了援军的号角。他更加精神抖擞了,又是一轮急风骤雨,万箭穿心。
也许是石松舅舅听到大人们呼叫后的心虚,也许他原本就只是想逗逗我们兄弟俩,他乖乖地把我从颈扛马上“摘”了下来,还用他那肥厚的大手,摸了摸我的脸颊,似依依不舍地一拐一瘸地回家了……
晚上,我们从爸爸妈妈的口中得知,那时的石松舅舅,精神上已经有了问题,只不过是间歇性的。十几岁时,其病已经小有征兆,在其母亲四处的医治下,原本已经正常。可是,那段日子漫过来了,其母亲被冤枉后,“畏罪”割颈自杀,石松舅舅倍受刺激。婚后,小孩胎死腹中,更是让他雪上加霜。从此,他的神经上便开始错乱起来,不久,他的老婆,也只好另择良木了。第二年,他便被活活地关死在囚笼中……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而今,外婆乡的亲友们还在说:“如果他的母亲不死,他的病就会得到医治,他就不会离婚,他也不会受到伤害,他更不会凄惨地死去……”
可怜的石松舅舅,他是在忽视、冷漠、冤枉、虐待中,走完了他卑微的一生……
第三次让我骑颈扛马的人,我已怀念了四十五年。
岁月无情,怀念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