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是芙蓉镇经吉首至凤凰这条路。到达凤凰时，是午后两点，正热。从空调大巴甫一下来，太阳就在头顶烘烤，无意扶一下车门，是炙热的烫手，下车踩在水泥路上，地面也窜着热浪。“怎么这么热？这可比去年来时还要热。”这样想着看一眼以手扇风的妻子，觉得很没面子，好似吹了牛皮被人揭穿一般。
　　 在这之前，曾不下一次地在家妻面前显摆过凤凰的好。因她去过的我未去的地方，回来都是眉飞色舞地演说各种所见所闻。可巧，她偏就未去过凤凰，所以我感觉有必要加大对凤凰的宣传力度。其实，也不过是显摆，就像小孩子，专在人前显摆别人家没有的玩艺。
　　 “那里不热吗？”妻问。
　　 “热？凤凰可不热，大山深处，雨水多，‘哗……’的又是一阵雨，想热都热不起来；景也好啊，整个沱江及两岸，唯一片烟雨茫茫，江中的小船，船上的艄公，岸上的游人还有吊脚楼，简直是如诗如画如梦幻，就透着旖旎跟浪漫。对了，雨伞是一定要带的。”
　　 “吊脚楼啥的都在江边？”
　　 “对，紧挨着江边，统统是古建筑，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一路沿江而建，斗拱、飞檐、青砖、黛瓦、粉墙、石板路，真真仙山琼阁一般，说是‘人在江边走，宛如世外行’一点也不吹牛。”说到兴奋处，已不须家妻来问，便口若悬河地主动宣传起凤凰的好来。
　　 “吃住、购物等当然方便，整个凤凰老城，除了客栈便是店铺，一律木板门面，很独特；店里面的物件独特，吃的、玩的、用的，还有身上的衣服、头上的饰物、身前背后的挂件都独特，外面是看不到的；店门前的石板路也独特，窄！只容人力车通过；店后面就是沱江，江上有游船，船上有游人，专业的艄公撑篙，行船时还唱山歌，好听！一条跟着一条，逶迤而来，到下游绕过一个画舫，再用竹竿撑回去，叫做‘沱江泛舟’，那画舫上也有位姑娘，撑着油纸伞，站在画舫上，也唱当地山歌，到了夜晚，风从江上吹过,带着凉爽；月挂在江楼上空，月色印在江面，印在江面的还有挂在客栈上的一串串大红灯笼，与月光一同相映成辉。人文也好啊，沈从文，陈氏宗祠还有熊希龄……”
　　 “熊希龄是谁？这人才叫独特呢，虽曾当过北洋政府国务总理，其实还是个文雅之人，别的文人雅士画高山流水，画鸟兽鱼虫，画梅兰竹菊。此公却画棉花，独特吧？你说这是雅？是俗？最绝的是题辞：‘此君一出天下暖’，其实是既非雅也非俗，是透着大爱；吃的就更独特了，辣！但辣的独特，香！有鲜笋炒腊肉，老干妈炒洋和，沱江小虾……都味美色鲜，特独特；还有土寨，有苗乡。苗还分生苗熟苗，没听说过吧？都是宇内世外的风土人情，你指定都没见过，身上的衣裳都金光银光地照人眼晕。总之，就一个字：独特！
　　 其实，说这些的时候，虽然大都也是实情。但到家妻被蛊惑至真要来凤凰旅游时，心里的底气倒好似不足了。比如眼下，凤凰就热得如此难耐，并无那“哗”的又一场雨；再是吃的，自打进入湖南，从早到晚，餐餐都是辣的，早辣的受不了了，哪里还觉得出出香来；再是像老干妈炒洋和云云，又哪里是凤凰的？那是有朋友说张家界的老干妈炒洋和如何好吃，觉洋和这物生僻，也一并拿来安在凤凰头上蒙事，哈！
　　 当的士离虹桥还有一段路时，便开不动了，人太多。本来打算经江天广场过虹桥，在沱江南岸找客栈，一打听，本来就是旅游旺季，又恰逢周末，人就更多了，只好下车，在虹桥上游的公路桥过了沱江。
　　 在沱江南岸的老街上，真真是商铺鳞次栉比，游人摩肩擦踵，到处都是一派繁华鼎盛气象。这使我想起去年我来凤凰时的感观：凤凰是已经很繁华了，如果要寻找盛世中华的典范，大可以来这里体验；但如果要想追寻凤凰的古风古韵，比如《边城》中的印象，那么，除了这条仍穿城而过的沱江，其它的，大约都已所剩无几了。
　　 和妻各自背着不算轻的行囊，共同提着从芙蓉镇买来的一箱土匪酒，一前一后在吃力地走着，根本无法并行，人多处常常需侧身才可通过，汗水在频频滴落，看一眼家妻，是踉跄着脚步在被动地走着，就停下来，将那箱酒立起，独自拎着，且故作轻松状，继续寻找客栈，好在不远弄口处有房，只是不沿江，却再也无心也无力找了。
　　 冲完凉，是打死也不愿再动的感觉，人太多，天太热，加之一路劳顿。家妻终于耐不住自己逛去了，于是就泡好茶，边饮边感叹：感叹这凤凰的繁华，感叹这国家的变化。还有女人，哪个景区都少不了她们，而且都那么靓丽、自信。尤其是体力，看着娇小又娇气，气力却绵长的很。比如眼下的家妻，竟还有精神出去逛去，我是宁愿低声下气说熊话，是再也无力赔着逛街去了。想着，心里不免有丝丝悻悻，好在有茶作陪。
　　 茶是好东西，可以解渴，也可以消暑。烈日炎炎，外出归时，泡一壶清茶，看着就润人心田，于慢斟慢饮中，不觉暑气已消。但我感觉茶的益处还在于净心、制乱，进而可以相当于练功。曾经打过坐，说对明心见性有帮助。作法是：盘坐后，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气沉丹田，清空杂念，净心、入定。可是，清不空，也定不了，心绪总排不净要胡思乱想，其实就是无法降伏其心，这样，想所谓的明心见性，也就难了。如此说来，我实在以为，于僻静处与茶作伴，在慢泡慢饮中，实是与打坐净心有异曲同工之妙，反倒更易使这颗烦乱燥动的心平和安静下来，进而心也就干净起来了。因为，于这地远僻静之处，我不认识谁，谁也不认识我，往日的种种烦人琐事也都随之远去，只有清茶为伴，看着茶气氤氲于盅里，茶香升腾于壶外，往日心里的烦燥自是渐淡渐远，身心自然不累了。
　　 午后的客栈，因为人们大都外出了,显得异常安静。房间里有空调，温度调的正好舒适。此时，想想此刻室外的骄阳和骄阳下那些摩肩擦踵的游人，就倍觉这舒适异常舒适。当一壶茶喝完，身上已微微沁出细汗，这身细汗已解了来时身上的暑气和尤其心里的燥乱，起身渡至窗台，拿起茶叶准备再泡一壶，也顺便向窗外瞅了一眼，见明晃晃的太阳仍挂在半空作烘烤状的样子，心里不由要悲悯一番外边被太阳烘烤的人们。茶又泡好了，便一边慢慢饮着，一边在屋里悠然渡步，心思却又信马由疆起来。
　　 据说上古时有至人，他们通体透明，无挂碍，可上天入地，可来去无踪，不食人间烟火，无喜怒哀乐，亦无生老病死。细思，这其中的核心，大约就是人的命不为心所役，达到了无私、无欲、无我，一切合于自然的境界。而这无私、无欲、无我自然是指胸内的这颗心是至纯、至朴、至洁净之意，即明心见性了。“明心见性”是佛家的说法，而道家的老子也有说法：“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大致也是此理，庄子说的就更清楚了：“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都是关乎于心的事。可见，人的一生，忧愁也罢，快乐也罢，还有富贵、贫贱、成功、失败等等，都是因为有了心，才生出这诸多框框又进而惹出喜怒哀乐等，倘若心无挂碍，如婴儿那般，饿了便吃，困了便睡，又如至人那般达到无我境界，又有什么生老病死、离合悲欢抑或成功失败等诸苦呢？思至此处，不禁哑然失笑，心道：“明心见性，谈何容易？既使能有几个人可以做到，又有何用？不然，这世界何致于纷纷扰扰、打打杀杀？”想着又渡去窗前看看楼外，竟阴起天来，仿佛要下雨的样子，回身看看表，已然五点多了，这使我想起了去年差不多也是五点多钟的时候，我一个人来凤凰的情景。
　　 去年是由常德沿沅江经沅陵、泸溪、辰溪、麻阳到的凤凰。到达时，已是下午五点多了，也阴着天要下雨的样子。
　　 到达后第一感觉就是凤凰的繁华与时尚，这从来往游人的穿戴便可看出。再就是人多，好多地方需侧身或让路让到墙根方可相互通过。好在有介绍客栈的当地人领着，很快就住下了，还是沿江的房间。冲凉时在不断地矛盾：待会儿要不要出去逛逛？至少是先感受下石板路、木板街和吊脚楼的风味。但最终还是打怵那挤不动的老街，心里话是此时逛去不过就是看人、挤油而已，若如此，何不去北京的王府井或是上海的南京路？
　　 房间是在沿江的这一面，还有个阳台，这是意外的惊喜。立在阳台，沱江就在阳台的下方旖旎流过。古城凤凰无疑是美丽的，这美丽，在我看来，一半得自包括吊脚楼在内的古建筑，另一半就是来自这窗外的沱江。沱江发源于湘西大山中的某处，又在大山中徜徉着带着清灵辗转至凤凰并穿城而过。杜甫《佳人》中云：“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此刻，从客栈的阳台上看到的沱江，无疑是清澈的，因古城凤凰原本就在湘西大山之中，流经的江水自是清澈透明的，清澈透明的我在阳台就可以看到江里的水草在江流中漂浮、摆动。而且，江上有船，船上有游客，艄公撑着船由上而下，在下游一画舫处转一圈再返回，返回时有艄公偶尔会唱几句山歌。见此心道：“既然不出去看人、挤油，何不在此泡壶茶，看江水、听山歌？”想着便将床头橱搬来阳台，权作茶几，又拉过一把很具凤凰特色的那种矮矮的木制高靠背小凳子，最后是将自带的紫砂壶及茶盅一一摆好，剩下的工作就是饮茶了。于是，跟前的茶香袅袅，窗外的江水悠悠，船上的山歌阵阵：
　　 “哥（我）打门前过，
　　 妹（你）在廊下坐。
　　 有心讨水喝，
　　 怕羞（我）不敢说。”歌声直朴、醇厚、嘹亮。在那游船转弯处的画舫上，也有位身穿当地服饰的少女，撑着花伞也在唱：
　　 “郎在山上打一望，
　　 妹在江上洗衣裳。
　　 棒槌砸在手杆上，
　　 只怨棒槌不怨郎。”
　　 记得那晚也未外出吃饭，只在饮茶时吃了些自带的饼干，天一擦黑，早早地就睡了。次日早早就醒了，才五点多，起来出客栈大门时，竟是房门紧锁，不好意思打扰房东，只好退回房间于阳台处打开窗户向外看去：整个凤凰城，此刻似乎还在沉睡，外面安静极了，不见一个行人，细看江岸的石板路，是湿的，推想是昨夜下过雨；再向江面看去，是氤氲着一层或淡或浓的雾气，一只小船，恰在对岸较浓处的雾气里隐现，江雨已经停歇，江水仍在无声流去，对岸的房舍与树木也在雾中隐隐约约，这使我有种仿佛置身在了古代的感觉，是唐代？对岸那雾气里的小船，恰似“野渡无人舟自横”；是宋朝？此刻江雨已歇，又颇有些“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这一刻，我在心里默默决定：誓将眼前的这一模样定格于心，作为心目中永远的凤凰。
　　 忆到此处，又不禁哑然失笑，并在笑中觉得那“决定”其实是有私心在作祟，这私心就是想要凤凰永远都不要改变和永远都保持它的原貌，以供包括我在内的游人欣赏。这，筒直是岂有此理，凭什么凤凰就得保持不变？凭什么凤凰就得原汁原味？改革开放是全国人民共同的改革开放，进步与发展、时尚与繁荣自然也得是全国人民共同的进步与发展、时尚与繁荣，凭什么凤凰就得原汁原味，像标本似的以原貌供人们欣赏……
　　 妻子到底没回旅馆，却发来短信，说找到一处饭摊，在旅馆外的巷口等我，一同吃去。
　　 老远就见妻果然在巷口，笑盈盈的不知疲倦样子，知道逛的开心，会齐了领着去了一江岸坐下。在服务生还没来到之际，正想采访下妻对凤凰的感观，却塞过一包东西，打开一看，原是一摞蓝色的小包，足有十几个之多，诧异中妻拿起一个，只见两手拽住包口处的绳索一紧，那长方型小包立码变作了一古瓶型状，确实很好看，颇像一只“青花”。
　　 “好看吧？”妻将这小包套在手腕处，竟起身走了几步又道：“晚上散步时正好用来装钱包、手机。”又指着包上的图案说：“全是手绣,亲眼所见。”
　　 此时服务生来等点菜了，妻以熟练的样子点到：“一个鲜笋炒腊肉，一个沱江小虾，一瓶啤酒，两个米饭。”
　　 见妻所点的菜，不禁要笑出声来，在笑中我觉妻这人其实才是独特。在家时，我曾那样跟在她身后大力宣传凤凰，伊却是一幅洋洋不采表情，拿块抹布到处去擦，我只好一路跟着宣传，也不多问，根本不关心的样子。其实，从今天点菜的样子看，当时虽是那样的不屑，但都听进去了，而且都记着。由此，我大致可以推知，此次凤凰之行接下来的安排是：参观沈从文、陈氏宗祠和熊希龄故居；沱江泛舟；苗家一日游和购物。事实证明，在凤凰一周多的时间里，也确实是这些内容。记得在熊希龄故居时，妻看的尤其细致，一个房间也未落下，直到离开时才问：“画的那棉花在哪呀？”这使我想起我在家时曾对她宣传过的关于熊希龄画棉花的事。
　　 此次陪家妻来凤凰，我是有着来寻清净的想法，致于能逛几个景点，倒也并不在意。有意思的是，还就真经历了一场净心或说是“清体”的事来。那是游玩“老洞苗寨”的次日，也是要离开凤凰的前一天。一大早，肚子就隐隐坠痛。早饭也没怎么吃，就早早回了旅馆，本想泡茶，妻却递来几片黄连素，吞下就令卧床休息，自己却在另一床上，将买来的各式小东西摊开，在逐个摆弄。我想这定是在鼓捣着回去如何分派：谁谁这份，谁谁那份，鼓捣的十分认真和心无旁骛。此时，一阵坠痛又适时袭来，便借势呻吟：“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