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见闻】大沟村的最后时光(征文·小说)
一
那晚,草池镇大沟村党支部书记蒋为民兴致勃勃地喝了几杯老白干后,制止不住兴奋地给远在广东东莞的唐军打去了一个电话:“老同学啊!老家闹腾那么久了,这次可不是谣传了,成都新机场正式落户简阳了!今天我去镇上开会了,我们大沟村也在征用范围,家乡以后的变化可以说是翻天覆地啊!唐军,你在外面那么多年了,落叶总得归根,你应该回来发展了……”
蒋为民的一番话,一下子把唐军的心搅乱了。可是,他还难以置信,赶紧上网百度,才发现成都新机场落户简阳市的新闻在网上早已经传播得沸沸扬扬。这次,他是真的相信了。
那晚,身旁的妻子早已进入梦乡,唐军却毫无睡意。他蹑手蹑脚地披衣下床,伫立窗前,望着东莞市的浩瀚夜空,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抽着。
家乡简阳,对于唐军来说,既陌生又熟悉。说陌生,他年少离家已经快二十年了;说熟悉,那里是自己穿着裤衩长大的地方啊!
在唐军成长的记忆中,简阳市大沟村就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交通闭塞,祖祖辈辈全靠种地为生。当地的年轻人,不是考学出去,就是出门打工了。当年,唐军读书成绩优秀,但是家境贫困,他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为了不让父母太过辛劳,他高中毕业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来到了广东东莞一家装潢公司打工。
唐军非常吃苦耐劳,加上有一定文化知识,他施工图纸样样看得懂。很快,唐军从一名普通工人脱颖而出,当上了领班。勤奋好学的唐军没有懈怠,工作之余他报考了函授装修设计专业,获取了大学专科学历。都说天道酬勤,唐军一路走来,如今他拥有建筑专修工程师的资历,任职公司副总,他在异乡的城市买了车买了房,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有滋有味。
可是,唐军风光的背后,时不时有一份难以名状的失落缠绕着。当接到蒋为民的电话,唐军内心的那份深埋的情感被触动。
接下来的几天,唐军都心事重重。
当然,这些变化怎么瞒得过身边的妻子。
又一个深夜,唐军倚窗抽烟的时候,妻子在被窝里睁着惺忪的睡眼忍不住问了:“唐军,你怎么了?这几天一直心事重重的。”
“我在做一个决定。”
“决定?什么决定?”妻子好奇了。
唐军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想,回家。”
妻子更莫名其妙了:“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吗?我们有房子车子,有工作,你有妻儿,都在这里呀!”
“我说的家,是……四川_简阳!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回家创业,重新开始!”唐军提高了嗓音。
妻子惊得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声音急呼呼起来:“唐军,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我和你在这里年薪收入几十万,事业和生活都很稳定,你要放弃一切离开这里回到那穷山沟里去……”
唐军缓缓靠近床边坐下,伸过手想搂妻子。妻子没好气地用手推了他一把,咕噜着:“去,别碰我!”
唐军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而缓慢地说:“家乡以前是穷,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啊!全国第四大规模的国际机场落户那里,简阳肯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千年难遇的机会!拆迁会修建大批的新建筑,我打算回去自己成立一家装潢公司,大干一番……”
唐军瞅了瞅妻子,见她没有吭声。连忙拿起旁边的一件外套给她披上,妻子顺势靠着他的肩膀。
搂着妻子,唐军继续说着,声音里充满感情:“这……这么多年了!虽然我们在这里过得风风光光,但……是,我心里总觉得缺少什么,空落落的!现在我明白了,漂泊在外的孩子就是浮萍,没有根呀!我想回家,在拆迁之前看看大沟村,我想我年老的时候,可以在绛溪河畔钓钓鱼,可以和蒋为民这样的老同学在茶馆里喝喝茶……”
听着唐军的一番陈述,妻子的身子哆嗦起来。她分明感觉到唐军一滴滴的眼泪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热乎乎的再慢慢变凉。
“别说了,你别说了!唐军,我知道你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哪里!”
唐军搂紧妻子,将头埋在她的怀里,他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对妻子的感激:“谢谢你,好老婆!那,明天我们就去辞职!”
……
二
草池镇上,老李拉着老婆的手乐呵呵地从拆迁办出来,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一边举起手里的银行卡不停地向天空摆动,一边还在奇怪:“妈哟,这张薄片里竟然可以放那么多钱!”
妻子踮起脚尖蹦哒着去抢,嘴里责怪着:“你那么产四爪子(四川方言:张扬什么)?生怕别人不晓得!”
老李一边闪身,一边白了她一眼:“还怕谁抢了不成?别人拿去也没有用啊,银行的同志说了,取钱是要密码的!这密码呀,在我的脑子里,我不说谁拿去也白搭,哈哈!”
婆娘也嘿嘿地笑,伸出手指戳了戳老李的脑袋瓜:“就你鬼精灵!”。
两口子活蹦乱跳地来到一家羊肉汤馆子进屋落座,老李吆喝上了:“老板,来两斤羊肉汤,再加一瓶二锅头!”
“好嘞!”一个肥头大耳,额头光亮的高个头男子系着围裙应和着跑过来。
看到老李两口子一下就愣了愣:“好久没有看到你两口子了,还想赊羊肉汤吃的,吃铲铲哟(不给你吃)!你们前面吃的好几次还没有付钱呢?今天得把账结了……”
胖男子伸手过来就要抓老李的衣领子。
老李伸出一只手挡了挡,另一只手里的卡往桌子上一扔,使劲拍着桌面溅着唾沫说:“不就差你两三百嘛,算个球啊,你知道我这张卡里多少钱吗?三十万,知道吗?三十万……”
胖男子哈哈大笑,满脸不屑:“就你还有三十万,三十元吧!”
老李腾地站起来,在男子面前矮了一大截,男子肥大的手掌一按他的肩膀,他就感觉双腿一软扑通又坐下了。
老李嘴里咕噜一句:“现在的人啊,唉,就是狗眼看人低,我骗你锤子?知道不,我刚刚从拆迁办过来!”
话语虽轻,已然传到胖男子耳里,他双手一下按住老李的两个肩膀:“哥,我的哥呀,我只晓得你住在这个草池镇,原来你家在大沟村呀,那里不是修成都新机场最先拆迁的地儿吗?”
老李一边连连点头,一边疼得龇牙咧嘴:“哎哟,你龟儿弄疼我了!”
胖男子立刻松手,嘿嘿一笑,连忙朝厨房方向喊话:“6号桌来两斤羊肉汤……”他忽然停顿了一下问老李,“你这么有钱了,还喝什么二锅头哟!前段时间我朋友送了一瓶五粮液给我,原价800多的呢,打折给你500元算了!”
婆娘从桌子下伸过手,使劲扯了扯老李的衣角。老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凶道:“你这个龟儿婆娘,扯我干么子!”
接着,老李扭动脖子脑袋瓜一晃,很豪爽:“五粮液就五粮液,老子喝了大半辈子的酒了,还不知道它这龟儿五粮液是么子味道。”
婆娘叫苦不迭地嘀咕:“你这个败家子啊!”
胖男子满脸堆笑低语了一句:“我去里屋给你取酒。”又扭头朝厨房方向继续吆喝:“羊肉汤里加两份血。”
说完,他把头扭回来冲着老李嘿嘿一笑:“对了,两份血是免费滴!”
不一会儿,一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上桌了,一瓶包装精致的五粮液也摆在了老李的面前。
老李顾不得开酒瓶,先殷勤地拿起筷子在盆里搅动一下,夹了几大块羊肉放到婆娘面前的碗里。
“你这哈(傻)婆娘,以前我们没钱的时候都舍得吃,现在有钱了,更要懂得享受嘛!”
……
三
老张夫妇也从镇上的拆迁办出来,紧紧挨着走在街上,心紧张得砰砰直跳。
老张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张崭新的农行卡踹在兜里,卡里同样得到了一笔赔偿款,几十万啊,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大笔巨款。老张夫妇一路上环顾着四周,脸上神情严肃充满警惕。
到镇口时,一辆电瓶三轮车靠过来,殷勤地问:“大哥大姐走哪里,坐车嘛!”
“咦,以前你们坐过我好几次车呢。难怪看着面熟呢!”三轮车夫话锋一转套着近乎。
老张没有搭理他,拉着妻子急匆匆地径直走向一辆私家小车,拉开车门坐了上去说了一句:“走大沟村。”
师傅马上灭了手头的烟头扔向窗外,开始报价:“走大沟村50块钱!”
老张没有吭声,只顾挥手打着手势。
“走大沟村50块钱!”司机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句。
“妈哟,不就五十块钱嘛,怕我给不起你呀?”老张有些不耐烦。
司机满脸堆笑唯唯诺诺地点着头,伸手故作状地掌嘴,心里却暗自窃喜:“早已经听说大沟村修建机场已经都被政府征用了,这两口子看来也是暴富的主,平时20块钱的路费我要50块钱他们都没有吭声!”
司机一边思忖着,一边拧着钥匙启动车子,精神抖擞地一踩油门,车子“嗖”地跑起来。
老张何尝不知道平时的路费价格呢?这个穷了一辈子的农民,若在平时,别说20块钱的车费了,哪怕2元钱的路费他也舍不得出,几十里的路宁愿“摔火腿”(走路)回去。可是今天不一样了,老张身上带有贵重的家产,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懂得舍小顾全大局的。况且,现在他有钱了,司机讹诈他那三十块钱算个球啊!
车子开到村口,老张的心里终于踏实了,一直拽紧银行卡的手心湿漉漉了。两口子在村口下了车,往左边折一个山坳就到了。老张把卡塞进妻子的手里对她叮嘱:“回去把卡用布袋子包好,塞进粮仓的谷子堆里稳妥些!我到后山上去转转!”妻子一个劲地点头,她能理解老伴的心思。
老张目送着妻子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奔去,转过山坳不见了,他才沿着牛儿山往上爬。小时候,他不知道在这条山路上来来回回了多少次,摘野果、掏鸟窝,跟着父亲打野兔等。而最痛苦的经历莫过于,老张那时候在农忙还要跟随父母挑粪上山种地,山路上踩下了他多少的脚印。
老张读书的时候非常刻苦,成绩一直不错的。那个时候,农村里读书跳出了“农门”就可以离开山沟沟,不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当农民种地。可是那个年代的农村,很多家庭太穷,老张家里也不例外,父母又体弱多病,他不想拖累他们,最后辍学继承了父母的衣钵(种地)。这一晃啊就几十年了,他挑着扁担一次次地在这条山路上走,一次次地在山坡的土地里刨,日子非常清苦,大半辈子的时光就搭在这座山上了。
老张在一片橘树林停下来,他靠在一棵树上,夕阳的余晖照在古铜色的脸上,沁出的一颗颗汗珠子晶莹透亮。
橘树林一片郁郁葱葱,茂盛的枝叶间挂满了青涩的果子,这些果子在他眼里就像自己的孩子啊!曾经他怀揣着炽热的致富梦想,和爱人把这片山地改造成了橘树林,在他精心的经营下,如今橘树林已经开始挂果了。
可是,因为拆迁征地,这片橘树林很快就会被砍伐一空了,甚至包括这座牛儿山都将夷为平地。当初签订拆迁合同的欣喜在此刻荡然无存了,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感觉出卖了自己的良心,老张扑通地跪倒在地,双手使劲往泥土里插,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
话说老张的妻子刚刚折过山坳,远远看见一男一女的年轻人在院门口外,伫立着东张西望。咦,那不是宝贝儿子吗?那个女的背影也很熟悉,那不是晴儿吗?
提起晴儿,老张的妻子气不打一处来。晴儿是儿子大学时候的同学,从结识走到了相恋。可是,当儿子把她带回来,老张两口子看了她就犯嘀咕。这晴儿擦胭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我们这样的家庭她能屈就吗?后来,两口子的担心得到了印证,毕业工作后,晴儿抛弃了他们的儿子,和她的上司好上了,上司有车有房,事业有成。备受打击的儿子这两年一度萎靡不振,看看他精神刚刚有一点起色,怎么这女人又出现了。
显然儿子已经看到她了,远远地挥手:“妈,我回来了。”
她本应开心回应的,但是因为晴儿的出现,她没有吭声,只是顾自踩着田埂迎过去。
“妈,爸的电话怎么打不通呢?”
她咕了一句:“你爸在屋后的牛儿山去了,估计信号不好。”
说话间,她斜眼瞟了一眼晴儿,让她有些吃惊的是,晴儿头发凌乱,一身穿戴朴素,脸上消瘦有些苍白。再也没有当年的狐媚之气。
“儿啊,你把这狐狸精带来干嘛,还闲她祸害得你不够吗?”她终于发泄出了忿忿不平。
“妈,你不要这样说她嘛,晴儿够不幸了,她的儿子得了重病急需一笔钱,今天你不是拿到拆迁款了吗?我们帮帮她好不好?”
“你又不是她儿子的老子(爸),傻孩子,你瞎操心干嘛?”
“晴儿的老公不要他们娘俩了,以后我就是她孩子的老子(爸)!”儿子的话斩钉截铁。
她气得头昏目眩,单别说这个女人伤害过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还是未婚,讨一个离了婚又带一个孩子的女人,这在农村就是伤风败俗的事情。
她的手哆哆嗦嗦地抬起指着儿子:“你这个不孝子……”
晴儿突然上前对她鞠躬:“阿姨,对不起,都是我的不对,还破坏了你们母子的感情!”
说完,晴儿掩面哭泣着跑开了,儿子也紧随其后追去,转眼就过了山坳,不见踪影。
她浑身软绵绵地像一团棉花,虚脱得就要摔倒。突然,身后一只大手扶住了她,她一回头,原来是老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