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莲韵·征文】土砖窑(小说)
陈同今年十三岁,读小学三年级,学习成绩不蛮拔尖,总在中等之间打转转,这倒引不起别个的重视。陈同也不去理会,每天该上学上学,该放学放学。来到学校,别个伢们疯打逗闹起哄,陈同也跟着疯打逗闹带起哄。老师抓调皮捣蛋的学生,陈同也不能幸免。老师见到其他同学,倒也没得个么家话说,敲打敲打几句也就罢了;老师见了陈同,也不晓得么搞的,气也来了,话也多了,就仿佛陈同是他上辈子的冤孽,这辈子要来搅扰他不得安宁般。老师喊出陈同,没好气道:“你看你,站着都齐我眉眼了,你还跟他们一起闹?”
陈同听了,不服气地梗了下颈子,刚想开口回句把话,却又被老师挥手制止了。
老师又说:“你看你看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和他们站在一起象不象?象不象?”
陈同抬眼一看,脸自然就红了。那些同学个个只齐陈同的胳肢窝,即便有那个把两个高一些的,也只齐陈同的肩膀,陈同这一比较,陈同就觉出了无趣。就觉出了理亏。就把那刚一刻想跟老师狡辩几句的话语咽进了肚里,化作一股浊气,“哧”的一声,排出体外,随风飘散了,陈同再看老师的眼睛就多了几分愧疚。
老师见了,难得地笑了笑,说:“你呀,真还是个伢儿。”说完,挥了挥手,犹如秋风扫落叶样,扫出了这几个英雄豪杰。
有了这次触及灵魂的教训,从此,这伙豪杰队伍里,再也见不到英雄陈同的身影了。
陈同都去了哪里呢?此刻的陈同,哪里都没去,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翻出陈同最不乐意翻的戏码,在脑子里哼唱了起来。边哼唱,那手那眼那眉那身子跟着也活动起来了。唱到纵情处,陈同竟仰头纵声大笑。笑得教室里的其他同学如同一河受惊的鸭子,嘎嘎地纷纷跑出了教室,却又忍不住回转身来,偷偷趴在窗台上,门框边,往里观瞧。有那知晓陈同底细的同学,不免叹息一声,道:“疯劲又上来了。”说完,又透出了几丝怜悯。说完,又是偷眼瞅着室内的陈同。
陈同却并不知晓室内室外这诸多的变化,陈同这时站起身子,双手朝两边一甩,又一搅动,双手朝身后一并,脸朝旁边一扭,刚好看到同学们的这一幕,陈同见了,一时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收起,恢复了常态,默默地坐回了座位,等着上课铃声的敲响。
同学们这才大赦般地进了教室,纷纷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却又用双怪异的眼睛看着陈同。
陈同见了,也不在意,仍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坐着……
放学了,陈同背起书包,独自一人往家走去。
陈同的家离学校也不远,才里把路。陈同看着昔日的战友们,正在起劲地嬉戏,陈同下定了几盘决心,终还是没能赶上前去,加入其中。陈同生怕自己加入了,一时性起,收不了手,放纵了自己,又要遭遇老师的那份奚落。
走进塆子,陈同既没有往左拐,也没往右拐,而是径直朝塆子前走,走出两箭路,来到片空旷的场地中,再往右一弯,赫然瞅见一座废弃的土砖窑,窑门前有个凉棚,棚上覆盖着茵茵绿叶,叶间间或露出一朵二朵粉黄的状如嗽叭的小花朵,朵口正有蜜蜂在嘤嘤忙碌,陈同取下书包,挂在树上,开口叫了声爸,却又猛然省悟,爸已不在家,爸一大早拿了那个身份招牌,随着基干民兵去了小公社,开批斗会去了。陈同突住口,转身伸手拉开柴门,进到屋里,又见到了窑壁上的那桢相,相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陈同的妈,**影子,在陈同的脑子里也还留有印象,陈同记得,陈同那年都已六岁了。陈同的家以前也不在这里,是在县上,住在宽敞的小洋房里,陈同也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间,房间里的小玩具都是爸妈出外演出时,买回来送给陈同的,那些玩具都是些么黑脸关公,白面曹操之类的小戏偶。陈同那时也还没读书,爸妈在家排练时,陈同就在边上看,看到后来,陈同就跟着去做,一来二去,陈同也能把那《十三款》里的戏演上一演,爸妈见了,相视一笑,更是有意无意教授陈同。陈同也想,自己以后长大,也要学做爸妈那样的人。
可是,有一天,家里陡然传出一连串的噼啪声,吵醒了正在午睡的陈同,陈同跑出房,见客厅里挤满了人,地上书纸,瓷片,陈同挤出人众,就见爸妈正被四人架了飞机往外走哩,陈同哭着喊着跑上前,抱住了走在后面的妈**腿,陈同仰头看妈,妈那一头的秀发已没得了,看到的只是已如尼姑的光头。妈见了,低头刚想说上一句,斜刺里跑出个人来,一脚踢开了陈同,口中还骂道:“个狗崽子,滚开,老子踢死你。”说着,又照着**屁股踢了一脚,凶道:“走!”几个人架起爸妈走了。没过几天,院子里的叔叔阿姨们送回了爸妈,陈同这些日子的吃喝,也都是这些叔叔阿姨们偷偷送来的,陈同这些日子只坐在家中,口中喊着爸,妈。
陈同见了,扑了上去,口中喊着妈,爸,边喊边推。
爸听了,睁开眼,爱怜地抚摸着陈同的头,眼睛却看着一旁的妻子。
好半天,妈才睁开眼,颤抖地抚摸着陈同的小脸,声如蚊蝇般地道:“伢呀,莫再唱戏了。”说完,手一松,瑶池赴会去了。
后来,爸的伤势刚有好转,就拖着一条残腿,带着陈同,回了老家。
老家却已没了房子,宅地早被本家人占领了。后来,爸跟队长一说,队长把父子二人引来了土砖窑,土砖窑从此成了陈同父子俩的家。
陈同想到这里,又拿起桌子上的一块抹布,搬来个凳子,一点一点擦拭镜面上的灰尘,之后,又返身出窑,去弄夜饭去了。
前些时日,塆子里的几个叔叔伯伯不知打哪里喝了几口黄魂汤,一窝蜂跑来窑里,高低要爸唱几句老戏,还点名要听《十三款》,还说,我们可都是你的老戏迷。爸却情不过,唱了柳本源在公堂上告状的那段。可第二天,就被大队干部晓得了,先是大队批,昨天又说来了运动,今天一清早就被民兵押着去了小公社。
陈同做好饭,一一摆在桌上,喝了碗凉水,压下肚里的饿气,坐在桌边,等待外出的爸。
此时,暮色四合,正在一点一点蚕食着白光,眼看黑暗就要降临了。
而黑暗后面的曙光还能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