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正好晒粮。
　　 最喜欢晒高梁，铺满场院的高粱像燃烧的海洋。
　　 高粱的烈性美又如魅惑的再婚女人，那裹臀的高梁色旗袍，向世人袒露着深谙的心事。
　　 瑟瑟秋风穿越半壁江山唱响着那首“九月九酿新酒”的情歌，歌曲是唱给有情有意的“九儿”姑娘听的，一群铮铮铁骨的汉子，对着祭台。
　　 “好酒出在咱的手，好酒。
　　 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
　　 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
　　 ……”
　　 可惜九儿姑娘，再也听不到了，她已经化作多情的晚霞，在西方乐园种出醉人的高粱花。
　　 唯有我感怀那份痴情，落泪、心碎。
　　 我曾经在一家酒厂工作，酿的就是高粱酒，高粱酒劲大，醉倒了初出茅庐的我。很欣赏当初在红砖墙上刷的蓝色油漆，那是酒厂做宣传的广告语“酒喝金农村，老翁也回春”，老翁真得能回春么？我问过门卫大爷，大爷说：老了就是老了，喝了高粱酒就能回春，世人岂不都成了醉鬼？
　　 酒厂是县里引进的外资企业，一位新加坡老板看中了这块地皮，这块生长着红高粱的土地。经常陪伴他左右的妩媚女人，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女人很年轻，比我们这些刚毕业的大学生大不了几岁，她让我们称呼她“姨”，老板却执意让我称呼他“哥”，不能叫“叔”。
　　 我是酒厂的会计，老板在人才市场亲自招聘的会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看重我，也许是我的一头长发，一头及腰的秀发。
　　 那“姨”除了美容、逛街、照顾年幼的儿子，仿佛对生意不感兴趣。
　　 在酒厂建立初期，我是唯一知道资金来去的人，老板很信任我。
　　 厂房建成以后，开始挖酿酒池，附近村子闲散的劳动力都来了，为了挣外资的钱，他们很卖力，挖窖是个耗费体力的活，脱了衣服，甩开膀子，用铁锹铲。我看到一位十来岁的小青年，瘦瘦的胳膊，细细的腰，白嫩的脊背上流淌着和成泥的臭汗，他细弱的双臂青筋崩起……
　　 我想他是刚下学不久的孩子，或许是因为家里穷，被迫辍学。
　　 在食堂，我们吃一样的工作餐，馒头、炒青菜，偶尔炖鱼，我注意到那孩子，三口两口，三个馒头下肚，剩菜汤是他最后的就菜。我暗笑，小小身板咋就这么能吃呢？我把半份菜匀给他，他抬起头，清理着嘴里的馒头，挤出一句话：谢谢姐！
　　 没吃完饭，我被经理叫走，银行贷款下来了，一千万元到了账。
　　 酿酒池的工程收尾，经理吩咐我收村里的高粱。
　　 此时的高粱已经入囤，晒成了半干。乡亲们眼巴眼等着酒厂收购呢，我可怜那青年，调他做我的帮手。酒厂出的高粱价格比市场上多两毛，乡亲们开着拖拉机排着队卖高粱，那青年熟悉村里人，得心应手的指挥着车辆，有些淳朴的乡亲讨好般地递给他一支烟，小青年意气风发地甩甩头，把烟叼在嘴边，伸长着脖子，等着人家给点着，我白了他一眼：德行，早熟！
　　 高粱被送入窖池，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因此我不知道这高粱是用什么工序来发酵的，我只知道我与老板的关系比那高粱酒发酵得快。
　　 晚饭过后，老板突然通知我去品酒室，我不饮酒，不理解老板的用意。品酒室里放着各种品牌的酒盒，一张枣红色的圆桌上有玻璃杯，整齐地排放着，我看到资深的调酒师把不同瓶子里的酒样倒进去，老板看着我问：喝过酒么？我说：没有。调酒师说：姑娘大胆地尝尝，你喜欢哪一种口味，请告诉我！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战战兢兢地端起一杯，轻轻在唇边吸了一点，都说白酒是辣的，我却没有一点火烧的感觉，相反，我怀疑这是一杯白水。老板示意我品尝第二杯，第二杯有点辣，只是微辣，像菜里滴了少许辣椒油。就这样我一杯杯品尝下去，酒的烈劲越来越浓，直到我拱手求饶，调酒师问我喜欢哪一杯里的味道，或者说能够承受得了哪一种酒精度。我指了第五杯说刚好，老板欣喜地笑笑，我看他从怀里拿出一支金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一行字：飞燕五号。
　　 飞燕是我的名字，后来我明白了，这飞燕五号是老板特意为女士调制的一种饮用白酒，我代表了大众女性作了选择。
　　 我是个稳重踏实的女孩，在老板的指令下，我把一千万的贷款支付给建设初期的债主们。我把打款明细给他拿过去时，他说光靠贷款也不是个事儿，我们要把自己酿的成品酒向市场推广出去，他说咱的基酒调制好了，车间工人正在装盒装箱，在昆明将举行白酒展览会，他特意邀请我一同去参加。更让我意想不到的事，营业执照上的法人竟然是“飞燕”。我笑言：老板，岂不要把整个酒厂送与我？老板微微点头：你长得像我死去的前妻，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他轻叹一声：不说这些了，我是董事长，你是法人，先这么按排，等待有了好的人选，再把你换掉嘛！
　　 小青年帮我整理了宣传资料，我轻松很多。老板开着他那辆鲜红的奔驰轿车疾驰而去，我坐在副驾驶位子上，那样子像两个人私奔。
　　 路上，放着车载音乐——失色天空，老板的沉默让我沉重，老板灵活稳健的摇控方向盘，让我联想到他是操纵市场的舵手。
　　 我知道我们昆明一行，肩负着整个酒厂的命运。
　　 天色暗下来，潮湿的南方气候，让我们不适应，车里一直除湿，除湿！我还是感觉到了被水泡软的肌肤，全身软绵绵的，打不起精神头。
　　 怪我，都怪我，只偷懒眨了一下下睡眼，一辆蓝色大货车突然迎面袭来，准确地说向我头上砸过来，奔驰轿车失控，只听车轮“吱嘎”一声巨响，我失去了意识。是老板在紧急关头扭转了方向盘，醒来时我倒在他的怀里，他，我看见他满脸是血，货车的前大灯戳中了他的头部，我哭嚎，我嘶心裂肺。到现在我都坚信，那急打的方向盘，救了我。否则该死的是我，是我！
　　 我躺在潮湿的病床上，全身酸痛，犹如沼泽地里苦苦挣扎，我的眼睛哭成了死鱼，我看到那白得可怕的墙，我想到了奈河桥，有多少临终的人最后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医院的白墙。
　　 打来的电话告诉我，我还活着。是我可怜过的小青年，电话刚接通便是一通心急火燎地倾诉：“姐，你没事吧！告诉我，你真的没事吧！”
　　 我嘶哑着嗓子：“没事，身上不缺零件。”
　　 小青年压低了声音：“姐，你千万别回酒厂啊，老板死了，老板娘请了律师团要告你？”
　　 “告我，凭什么？”
　　 “姐，你可是酒厂的法人，老板娘告你做小三，图财害命。”
　　 我长吸了一口气，感觉缺氧，我的大脑中一片空白，此时我想到了“九儿”，“九儿”在死了丈夫以后，撑起了酒厂，带领一帮血性汉子，酿高粱酒，喝高粱酒，打鬼子。
　　 我呢？我只想做个普通人，结婚生子，过平凡的日子。
　　 我过分激动：“什么法人，什么老板，我不稀罕，告诉二房，我飞燕不稀罕！”
　　 ……
　　 回了家，我休养了一年，身体基本痊愈，只剩下心灵创伤。
　　 我无法忘记老板幽深的眼神，我猜他是有话对我说的，只是还没有找到机会，或许他要表白什么，他与他的前妻又有怎样的前世情缘，我无法摆脱无知的疑问。
　　 以后的二十年，我嫁了人，生了子。老公见我整日郁郁寡欢、不苟言笑，他常出去喝酒，很晚才回来。我也学会了喝酒，喜欢喝高度老白干，我沉迷于那种喝醉的滋味，飘飘然上了天，成了神仙，好自在。
　　 又一次与老公吵架，我逃离。
　　 在清冷的大街上，我孤独地走，走着走着就进了一家灯火通透的餐馆，走累了，我要坐下来。这是一家新开张的餐馆，我无心点菜，只想喝酒。
　　 “老板，上酒。”
　　 我很江湖。
　　 老板笑呵呵地跑过来，我看清楚了，他是跑过来的，然后像僵尸一样矗立在我面前。
　　 “飞燕姐？”
　　 “你是谁？”
　　 “我是小粱啊？”
　　 “小粱是谁？”
　　 “二十年前，你把炒菜一半给我吃的小青年？”
　　 我苦笑一声，同事一场我竟然不知道他的姓名。
　　 “飞燕姐，你心里没有我啊！”
　　 “难道你心里有我？”
　　 我在调侃。
　　 只见小粱钻进后厨房，很久才出来，怀里揣着两瓶“金农村”酒。
　　 小粱恭敬地把酒送到我眼前。
　　 我一看，这酒正是以我名字命名的“飞燕五号”
　　 我那傻傻的惊讶表情，我不想形容。
　　 小粱成熟了，腰肢不再细弱，反而腰圆肚挺，脸上红光满面的，很排场。
　　 “小粱，二十年了，这酒还留着？”
　　 小粱神伤着低下头。
　　 “姐，我为你留的。”
　　 “姐，我找了你二十年，你就像大海里藏入贝壳的珍珠，我找不到你。”
　　 “找我做什么？”
　　 小粱的眼泪夺眶而出。
　　 “姐，我爱你，我想娶你！”
　　 我猛然间清醒，到处找地缝，我要钻进去，钻进去。
　　 “你，你，现在什么情况？”
　　 “一直单身。”
　　 我没有语言，只有一个劲地喝酒，打开那珍藏二十年的“飞燕五号”，米黄色的琼浆沉淀了苍白的岁月；浓郁的酒香，燃起了青春炙烈的欲望；喝下的是错过了季节的爱情，醉掉的是今世的情缘。
　　 当晚，我躺在小粱温暖的怀抱里，醉偿了我欠他的二十年，二十年的等待，二十年的美好青春。
　　 第二天，照进落地窗的阳光都在耻笑我，我迅速逃离了那张不属于我的床。
　　 从此以后，飞燕我不再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