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老赵拆迁记(小说)
一
应当说赵万宝的心情就像此刻的夏风,忽冷忽热地打着游击战。当听到“马上要动迁了”的消息时,赵万宝正在躺椅上看着动迁调查表,老花镜挂在鼻梁上往纸上一扫,心情彻底掉下来了。他哼着自语道:这都是骗人的。笔在纸上一划拉,大大的“不同意拆迁”就结结实实地趴在了上面,染黑了一大片空白地。这就是老赵的真心话。想拆?没门!
其实,老赵之所以成为钉子户很有说头,老伴去世两年了,那几年为了老伴花了许多钱,老伴一走,把老赵的心也带走了,情绪低沉到了极点。但孤单归孤单,老赵不想续弦,免得给儿女添麻烦。这二年都是儿女定时给他送饭,他没事就看书或外出找熟人下棋。旧房是二居的小套间,足够老赵颐养天年,老人还图个啥?不就是混日子嘛!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老赵不轻不重地喊道:“进来吧,小洁。”老赵的家门白天几乎不锁,但儿女来都必须敲门,这是俗成的规矩。而且老赵的耳朵不背,一听就知道是小洁还是小勇。
“爸,快吃饭吧,我给你做了三菜一汤,还有用香米做的寿司。”小洁把饭菜摆上了桌,“你的拆迁调查表填写了吗?”老赵从躺椅上坐起来,慢悠悠地摇着头说:“不签,我不同意。”小洁扶起父亲,让他在沙发上坐稳,然后递上筷子让父亲吃饭。“这房子多旧了,应该拆,换个新环境住着也舒服。到时候我们做对门,干什么都方便呀!”
其实拆迁应该是好事,但要住到塔楼上,而且是32层的高楼。住低了不通风,不见光。住高了,电梯坏了就成问题,而且出入太不方便。这些还不说,暖气费,水电费、物业费是好大一笔开支。旧房养穷人,也适合老人住。这二层楼不上不下正好。老赵把情况一摆,小洁嘎嘎地乐了起来:“爸你可真逗呀,我还能不管你吗,你住高层的费用我出,再说了,我们做对门还怕啥子,什么事都要推陈出新,你的老观念得改改了。”老赵眼一眯:“我知道你有钱,凯凯上大学了,金川又是施工队长,我算是有靠。”小洁一个劲地往父亲碗里夹肉:“爸,凯凯大学毕业就分配回来,你看能不能把新房写成凯凯的名字,将来他也好有个窝。你的所有养老问题我全包了。”
老赵的耳朵被刺了一下,吃在口里的饭不对味了,有种想吐的感觉。他筷子一放:“我有工资有医疗险,谁让你养老了,只不过每个月让你和小勇轮流给我做饭而已。”老赵的心被蜇得不轻,想想这么多年辛苦地拉扯儿女长大,如果要回报起码也要一人三十万的代价。如今让儿女来侍奉反而谈起了条件。小洁忙圆场说:“爸你误会了,老人都要靠女儿养老的,嫂子金玲的为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整个一个貔貅的样板,你跟着哥会受罪的。”金玲每个月从老赵手中拿三百元钱做为饭钱,否则不给送饭,但小勇孝顺,偷偷地又送回五百元。这就是儿子的聪明和孝顺,所以说儿子是靠得住的。而且孙女阳阳也快大学毕业了,也没有房子呀,这房子总不能一劈两半吧!老赵不为难自己,把调查表交给小洁:“给我交上去,我不拆。”
夏风越来越凉了,伴随而来的是西天黑压压的云朵,树枝被狂风刮得弯下了腰。老赵望着风雨将至的小区,心下一片苍凉。这种苍凉是跟着小区建设一起苍凉起来的——楼群中扯满了电缆,纵横交错成蜘蛛网。地面本来还算干净,可是那一团团的狗屎是埋下的地雷,走在大街上一蹦二跳三惊四叫地一点不为过。垃圾箱周围从来没有利索过,渣滓遍地流淌成小河,嗡嗡的苍蝇和蚊子在上面过着狂欢节。最让老赵受不了的是蟑螂,单位本来做过一次灭蟑大战。结果受了刺激的蟑螂从门缝中钻入,数量之多,个头之大都是罕见的。蟑螂居然能在夜里爬到老赵的脸上作乱,当时老赵气得直骂:“什么鬼地方,简直是棚户区。”
这事还真让老赵说中了,小区拆迁就是按照棚户区的标准来拟定的。但到了真拆的时候了,老赵却反而成了钉子户。老赵的房子在小区的黄金地段,离澡堂、俱乐部、托儿所、游乐场都近。尤其是职工医院,下楼不到20米就能入院治疗。想当初老伴住院时,省时省力省钱又省心,这里是绝好的养老宝地,老赵怎么能忍痛割爱呢?想着想着就想到心尖上去了,这可比在心中上扎上刺还要难受。
天空似乎很懂老赵的心,凄凄哀哀地一幅雨样,榆钱大的点点很快哗啦啦地冲刷了下来,玻璃上还有激烈的撞击声,像是下了冰雹。玻璃上的雨珠像花瓣一样重重叠叠,反复地开放着又凋落着。老赵又在躺椅上听雨的歌声。雨的滴答清晰得就在眼前,老赵定睛一瞧,原来阳台漏雨了,一条雨线瀑布般地直线下落,正好打在一双布鞋上。老赵赶紧用个盆接雨水,然后上三楼找李梅花问问是怎么回事。
李梅花尖着声音对老赵说:“我家成了水帘洞,不知道如何救场了,你进来看看,这破楼谁住谁倒霉,我一到下雨天就必须在家里接水,还做生意不了,今天一天就赔二百,这雨要是下到明天,我就得赔四百。”听着这话,老赵走进了李梅花的家,小屋里的床上蜷着一个男孩子,手里拿着一部手机在捏来捏去。床上放着一个铁桶,嘀嘀地水珠廖落地打着桶底,这声音比鬼哭还让人难受。厨房的东北角湿了一大片,下面就是灶台,正在喷着火做粥。客厅没有情况,大屋和阳台最明显,雨水好像不是滴下来的,是顺着墙缝流下来的,黑黑的印子画着山水风景图。形成了水做的墙。李梅花把家俱全部挪开,在地上放置了早准备好的大块海绵,吸出的水可以冲厕所。
老赵知道这是墙体开裂,最难缠的防水工程,恐怕做防水不管用。阳台的水上漂浮着塑料瓶子,轮船一样地徜徉在海面上。老赵打趣地说:“你这阳台可以养鱼了。”“对,我以后不做服装生意了,改做养鱼专业户,专门在家里养鱼卖。”李梅花骂道,“他妈的混帐玩意,这不是成心让我受苦嘛,生个孩子不管,房子漏了也没人帮忙,单身女人就是苦。”老赵知道李梅花是离异的,那时她家里经常有吵闹声,摔东西的声音急促地能撕碎一只羊。老伴去世那年,李梅花也离异了。日子总算是清静了下来。
寡妇门前是非多,老赵没有再多停留,哼哈了一阵就回家了。老赵又在躺椅上休息了,屋里屋外的阴暗很容易让人困觉。迷糊地不知过了许久,嘟嘟嘟,电话铃和雷声响在了一起。老赵一接听,那端的金铃说:“爸,本来想给你送个西瓜,可这雨是不停了,什么时候不下了,路上的大水退下去,我就给你送去。”紧接着那端一个甜美的声音说:“爷爷,听说你是第一批拆迁户,你可要当纳美人,我是阿凡达,我来保护爷爷。”老赵笑了:“原来就阳阳懂爷爷的心,纳美人肯定能把地球人打败。爷爷只要不死,谁也休想动这套老房。”“哎呀,雨太大了,等明天我再去看爷爷吧。”老赵的心暖成大太阳,终于有人支持他的老窝论,真不容易呀。
老窝是长期栖息的处所。老窝论即指老人在一个环境熟悉,人际熟知,收入稳定的老地方过一辈子最快乐,最现实,千万不能扑着儿女去过日子,必须有独立的一面。人老了想法会很守旧,得过且过,儿女的孝顺也是以顺为先,老人说东就是东,至于西南北的方向也都随之变成了东。这种孝顺是千古沿承的习惯。老赵想,阳阳最懂事,虽然她是女孩,但也姓赵。赵家的根就是正统,老赵没有儿尊女卑的想法,所以对小洁和小勇也是一碗水端平。老伴有病时,小洁和老赵照顾多,老赵把老伴的工资都给小洁,让她给凯凯买点好吃的。金玲不照顾老伴,当司机的小勇只要在家就能来则来,多少也帮衬一些。阳阳和凯凯同岁,在念大三,如今放了暑假,阳阳凯凯都回家了,但阳阳来爷爷家的次数明显比凯凯多很多,这就是做女人的细心。
暴雨还在下着,外面成了水世界,小区的排水不畅也是让人恶心的事。一层楼被淹不是一次两次了,好在老赵住得楼层好,否则也要倒霉。只听一楼的人在嚷着:“快快快堵,水要进家了。拆迁后再也不住一楼了,简直够够的!”
二
一周前,拆房办门前挤满了人,大家都是来领表的,更现实一点是来说理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一言我一语,比“梁山泊聚义厅论招安”讨论得还要激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老赵站在一旁只是听,他想最后发表一下意见。
张有利是安全科科长,也是拆迁户之一。他首先发表了意见,小区改造是个好事,想拆的人居多,毕竟这是七十年代的老房,肮脏低矮的小区就是城市遗留的痂疤。改造后环境肯定不一样,有很漂亮的外观,至于败絮不败絮就看领导紧抓的力度了。领导决策很重要,只要当官的为老百姓办实事就拥护。如果太不像话了,肯定是办不到。
刘麻子是工人出身,说话很直,如果住板楼就同意,塔楼的麻烦事真他妈的叫多。咱们幽州自古处于地震带,开采地下水后地壳都是空的,盖32层的塔楼很有可能地壳下陷,而且平摊建筑面积过多,根本不合适。这老楼虽然旧了些,但再住三十年没有问题,而现在的新楼安全期就二十年。再动迁是不是得住一百层楼的塔楼上去呢?
李大块是个财主,他支持拆,新楼有国家质监局和住房办进行竣工验收才能入住。应该比老楼结实得多。
张老妹是寡妇,有三个儿子负担很重。她说,你真天真,现在什么不是在骗,汶川和玉树一地震就成片的倒塌,那才是6级地震,智利是8级地震,大马路开裂了一米多的口子,硬是一幢房子没倒,你说说这种差距是捏造的吗?
李大块说,社会还不进步了,都住老房,环境怎么改变。
过常娥是看大门的,她尖着嗓子喊着,你知道省城的危房改造吗,很多都迁不回原地,下场特别惨。你们要改变环境,肯定是家里有钱了,那我试问都在一个单位,收入不足千元,怎么你们就富呢,有点蹊跷哟!如果大家都腰缠万贯,那一定要拆,问题是不符合实情,穷人这么多,留点钱还要看病,小的多数也要啃老的,吃饭都成问题,还要拆房子,不行,坚决不行。
公安科的瘦子、物业公司的小侯还有几个老老少少在说同意拆,他们同样占理不让人。说,这不是咱们能说得算的,上面要拆就必须拆,你没看抗拆的自焚后,结果还是拆了吗?
干财务的小刘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自己的房子就是自己说了算,那些抗拆的实际上是要一比十的赔付比例,闹事的是不讲理,也讲不出理的泼皮,不和我们这些人的素质齐平的。只要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就可以不拆。
瘦子说,你说了算吗?
一位八十多的老人直摇头,愁得脸上看不到五官,只剩下皱纹了,他哑着声音说,不能拆不能拆呀!
大郭赶忙扶住老人,接着老人的话往下说,自己的房子就是自己说了算,一旦拆房子,就算是一分钱不掏搬新房,也要贴上三四万才能入住的,具体里面的实际问题还会很多,太麻烦了。而且有的家里把旧房装修得像新房一样,那样的损失更大了。
李大块的双眼放着金光,房子拆了会有一定比例的赔付,住新房子多好呀!升值一倍还多呢。
过常娥边织毛衣边说,升值了你卖吗?你不是还住着吗,里外里你都是赔钱,别没数了。
老赵听了这么多话,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于是发了话:“我看透了,想拆的居心叵测,不拆的忧心重重。要我说不拆的是考虑全面的智者。拆的是狡兔三窟的老狐狸,只想拆了卖个好价钱。或者是无房户,拆迁买个新房子住。如果拆的一再坚持要拆,那就上网搜索一下北京上海的住房纠纷,80%来自塔楼的案例,这说明什么,中国的塔楼非外国的塔楼,中国的高层电梯也非外国的高层电梯,是非利弊好好想想吧!
有个少三颗牙的小个子男人站出来说,我是没钱没权的,所以没有住上好楼层,房子一天到晚的漏就是烦心。我也可以不拆,让我住二层,我保证不拆,现在是不拆不行了,旧楼已经糟了,所以我们没钱也要拆房子。
老赵走上前,摆出一个暂停的手势:“你要知道住到新房子的烦恼可能比旧房子要多得多。我也想拆,但乱拆乱建可不行。现在是到处骗,我们早就被骗怕了。”
李大块说的最积极也最上心,其实我们要说的,只能是个多赔钱的问题,别的都说了不算。
老赵说:“成了法盲了,这件事的决定权我们占很大比例,你还是好好算算帐,物权法明确有规定的,我们买了土地证,又有房产证。自己的房子就是自己说了算。我肯定是不同意拆。”
讨论的人多,看热闹的人也多,有一部分人说随大溜,无所谓拆与不拆。大家边讨论边领了调查表,每个人手中拿着表的心情都不一样,真是一石击起千层浪。
拆迁办的人喊着:“权利在自己手中,回去可要好好填写。”
老赵心中骂到:“填你个头,都是骗子。”
老赵可是老党员,在文革中死里逃生,老婆孩子一直跟着自己受苦,老婆的痛风和心脏病也是那时天天批斗落下的恶根。直到他三十七岁平反当上技术骨干后,老婆的身体才好转起来。他一直努力地给老婆治病,但老婆在一次外出看到群殴,联想起文革时期的批斗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从此一病不起了。于是老赵提前退休伺候老伴,这种坎坷一直延伸到七十高龄没把他拖死算是万幸。家家都有难唱的经,唉!说给别人也不理解,所以老赵天天看书,或者出去下下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