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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百味•夏之情】溺水(散文)


作者:新疆南子 布衣,330.8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848发表时间:2017-06-19 11:19:23


   真下流。
   竟被他看了全身。我闭上了眼睛,那个我曾经忘掉了的溺水事件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讶然于在我如此年幼的时候,竟可以从那么平静的地方摔落。
   我把这次落水看作是一种征兆,一个晦涩的征兆,一个不容忽视的告诫。
   我想起了我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在梦中,那个被淹死在河水里的孩子到底是谁呢?他没有五官,河水漂浮在脸的四周,而这可能是我出生前就留在我脑子里的形象。
   没有五官——想到这里,我吓了一跳:这只是一个幻象,不可能是他,艾布力没淹死,他可能现在正生活在另外一个地方。
   这一定是我自己所创造出的一个预言:那个被淹死的人,那个没有五官的人,可能就是出生前的我。我想我早就被淹死了,我躺在河道的暗处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我以前年纪还轻,现在离死不远。只是作为一个孤单的游魂在人间来回走动。我对人世的情意一直停留在那个年龄。从那以后,我装疯卖傻,按时进食,从不被人怀疑,一直到现在,其意义我以后会明白的。
  
   二
  
   即使是夏天,和田白水河里的水也是凉的。光脚踏在石头上,脚底一阵酥痒感沿着脚板向上,不一会儿,全身都吸进了河里潮湿的泥腥气。我小心地伸脚一点一点地往前探去,水流激荡,漩涡迅急。
   在一些有水的浅滩处,羊、牛和狗闻到了水的气味,跑来喝水,也有一些维吾尔族的妇人在这里洗衣服洗菜。河床里除了裸露的石头,就是干巴巴的泥土。这泥土与别处的泥土不同,它是白色的盐碱土,一层覆盖着另一层,不知道要什么样的雨水冲洗,才能洗掉这泥土里的盐分。那些或圆或扁的石头埋在地下,总有一些玉石,经过了无尽的岁月后,又一次大白于天下。
   一天,我在河滩上遇见了一个有丰富经验的拣玉人买买提·伊明。
   他告诉我,拣玉人一般会很注意拾玉的地点和行进的方向。拣玉的地点一般都在河道内侧的河滩或阶地,河道由窄变宽的缓流处和河心沙石滩上方的外缘,这些地方都是水流由急变缓处,在洪水过后都有利于玉石的停留。
   拣玉的方向最好是自上游向下游行进,以使目光与卵石倾斜面垂直,这样易于发现玉石。但最主要的是要随太阳的方位而变换方向,一般要背向太阳,眼睛才不会受阳光的刺激而又能较清楚地断定卵石的光泽和颜色。
   他还说,鉴于昆仑山北坡河流的方向主要是自南而北,所以拣玉的最佳时间是在上午。
   不过,在我看来,水中的道路和陆地上的道路是完全不同的,陆地上的路人们可以用赤裸的脚掌感知,也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看到,并判断出道路的走向,尽管不断犹豫,不断选择,但仍知道它通向何方。
   但是,一条河流之上的道路却是隐秘的,它将自己的一切都隐藏起来,其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躲避人的寻找。因为水中的道路从来就不是固定不变的。一个拣玉人必须有穿透波澜的能力,凭着天赋、直觉、经验……将目光直抵河流的底部,看清每一个狭窄缝隙的每一块石头。
   可是,一个拣玉人终其一生将自己的全部投放其中,但仍然不能完全看清河流之下所隐藏的玄机。
   有一次在和田的巴扎上,我听见有一个维吾尔族老汉和一群人闲聊,说是自己从前太年轻,眼力浅。多年前的一天曾在河坝子上走着走着,一脚踢出个好看的又红又白的大石头来,是个玉石吧?可是手里拿着的却是个坎土曼,很沉。就想,自己还是回家种地要紧,反正这玩意儿在水里多得是,哪天等手闲了再捡也不迟。
   可是,还真的是迟了。
   这条丰饶的玉河被疯狂开采,那是上个世纪90年代末以后的事了。
   那段期间,就像是在做梦,一个神魂颠倒的梦。白水河的河道就像是一个战场,硝烟已经散开。
   据说那一年,有一伙内地人来到和田,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在白水河的河滩上开始了疯狂挖掘,结果挖出来好多又白又红、色彩诡异的玉石。
   风声很快传了出去。一下子,和田城里,外地人和外地的车子多了起来。
   我从未看到过那么多的外地人,他们的服装颠倒,神魂颠倒,但却不是梦。他们盛大的热情,把整个和田城都给点燃了。
   每个人看起来力气都很大。力气有多大,梦想就有多大,他们简直把白水河的河道当成了一个赌场了,但挖出的玉石却少得可怜,拇指大的玉石都要四处炫耀一番,一副没见过啥世面的样子。几个月下来,好像没听说有谁挖到了大块的籽玉,但是狂热的气氛像硝烟一样弥漫在河道上空。
   每一天,在太阳升起和落下之时,人们聚集在这里,交头接耳,传播各种来路不明的小道消息。和田的大街小巷里,各种外地人的方言喧杂在一起。到了晚上,我听着那些跑来跑去的声音,无法入睡。
   由于在这条白水河里挖玉的外地人积聚得越来越多,层层叠叠的,河道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水流干枯的河坝子上到处是扛着铁锨的人,到处是人的眼睛,没有一处角落能包容、掩盖河流的秘密。
   河滩里的外地人多了,多得挤不下,都跑到和田的大街上了,狭小的街道一下子变得很拥挤,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人和人亲密的交谈声,脚步声,吵架声,还有越来越多的车子在街上横冲直撞的声音,一天到晚杂乱得很。
   到了晚上,我躺在院子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连我家的墙壁都保留了他们的声音。还有气味,像又热又浊的水流,从缘木的这一头传到了那一头,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声音把这屋子里的缘木都熏黑了。
   听说,白水河曾经发现过大的羊脂白玉,我说的是曾经。其中有一块玉的来源离奇得很,说是一位维吾尔族农民数天来在玉河挖玉未果,懊恼劳累之余,脱下衣衫在一处鹅卵石滩上准备和衣而眠。不料背部却被衣服下的一块硬物硌得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便生气地爬起来一把掀去衣服。
   鹅卵石堆里露出的硬物正是一块羊脂玉,玉石顶部有一大块色泽红润的“糖皮”,像一大块腊肉,比较油腻。后来,传说中的这块羊脂玉很快被当地一个富商以20万人民币买走,再后来,这块重达十几公斤的羊脂玉已卖到了天价,听起来相当浪漫,也不知是真是假。
  
   三
  
   但我无法抵制这更危险的梦。
   河水枯竭。
   这条20万年前的古河道,曾滋润过无数桑树与古树的根须。而今,在短短几年中将面临干涸,一道细长的黄泥汤像一条又扁又长的蛇曲折贴地而行,没有水的河滩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
   在没有雨没有阳光的天气,河道的浅滩边有好些外地人在四处游走,一阵又一阵的风沙把他们吹得歪歪斜斜的,一发现有玉石掘出的消息,马上就有一群人像潮水般地拧在了一起。这些喧闹的外地人,他们争抢地盘的野蛮样子,就像是一群夺食的野兽,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带有一种明显的侵略性。
   而整个和田城,当地人也几乎都不干什么正事了,有的人外出打工,有的人去贩卖葡萄干,更多的年轻人被外地人雇佣,整天在河道里挖玉。孩子挖,农民挖,男的挖,女的也挖。我看着这些挖玉人起起伏伏的身影,看着他们狼一样咽下食物的样子,一种深深的不安以及羞耻感,使我在这些人的神情中辨认出了自己。
   我熟悉他们,熟悉那些被沙漠的风吹透的身体,站立不稳的身体,像饿鬼一样单薄。在这些悲苦的挖玉人身上,甚至也渴望感受那股暖流。没有人注意到,落日的红光,正把他们以及身上的影子送往无名的各处。
   和田的大街上来往的车子多了,什么事也都变得乱糟糟的。
   一辆载运石头的卡车从和田大桥上经过,两个裸着上身的男人靠在车窗旁。车子路过我身边时,我们几个孩子冲着他们又拍手又叫喊的,在车上其中一个男人扔下来一个干瘪的可乐罐,刚好砸在了我的肩上,又顺着我的身体滚在了地上,“哐当”着滚了好一截子路。
   我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车子在大桥的石子路上扭了一个歪歪的“s”形,就卷着尘土跑远了。
   在和田大桥上离我不远处,有几个维吾尔族女孩子很兴奋地往河滩的人群里瞟,一边吃吃地笑,一边指指点点的,脸上闪过一丝令我陌生的表情,好像我和她们是同谋。我认得她们,她们都是黑水村扶贫缝纫班的,我想再过几年后,我也会是她们其中的一个。
   “你也是来捡玉石的吧,没有值钱的啦。你的手套呢?你的铁锹呢?”
   一位维吾尔族男人半蹲在地上,头戴一顶毡帽,胡子长而乱,看不出年龄,他斜眼看我的目光,一半是邪恶,另一半却是温暖。
   我摇摇头,咽下了诸多话语。
   没多久,就听说有外地人花了大价钱买了挖掘机来和田挖玉了。
   我的嗅觉好像很灵敏,一下子就闻到河道里挖掘机的味道。甚至挖掘机的隆隆声还没拐过白水河的大桥,我就知道它来了。
   那是一股生冷的铁的味道。
   当第一台挖掘机出现在河道里的时候,和田城里的好多人没见过这样的铁家伙,都纷纷跑去看。只见它卧在河滩上,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吸进去这股子铁腥气。挖掘机开动的时候,铁皮摩擦着河床上的石头,发出“哧啦”“哧啦”的叫声,好像这铁皮的身子底下卧着一群乌鸦,但是叫声很凶猛。
   河道上一时间安静下来,围观的人好像都被这个会跑会叫的铁家伙吓住了。人群中有人还倒撑起手里的铁锨把,往河心里试探说,今年的水是比往年浅了许多,看,河道里都能转起车轱辘了。
   和田桥两边的河道里,河水已退干净了。没过多少时间,上百台挖掘机将陆续开来,白水河的河道里的水没了。河底像穿了一个个大洞,在它的沟壑里,各种大小不一的石头,从河道深处被人挖了出来,裸露在外经仔细地筛选后堆在了一边,像河的内脏被野蛮地掏出来,被丢弃一旁。
   没过多少时间,上百台的挖掘机开到了干枯的白水河,它们内部铁制的心脏带着一股蛮力在跳动,铁臂长得不可思议地升起,落下,沉沉地压在白水河的河道上,就像一个个巨大的铁钉子在里面起起落落。硬的铁,软的泥两种物质胶合在一起,密不可分。
   而一股浊黄的细小水流在卵石中曲折游动,像一条气息奄奄且丑陋的蛇,又像一块用旧的绸布一样稀薄,瞬间被此起彼伏的挖掘声切断了,挖掘机的隆隆声塞满了干枯的河道,浓重的泥腥气从河底缓缓渗出,空气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有一天早晨,我父亲梦游一样在白水干枯的河道里走,看见了好些白水村里的人,他们个个都背对着他,拎着铁锨、锤子在沙渍层里敲敲打打,整个河道被掘得皮开肉绽,一片狼藉。
   我父亲朝离他最近的一个正埋头在沙渍层里刨沙的男人举举手杖,但也只是举了两三下,他就再也没力气了,只好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摇头。
   他想弄明白,白水河里怎么没水了,咋干枯了?
   他想拦住一个人问个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和田白水村里几个脑子比他还糊涂的老年人在路口的墙角下晒太阳,没有人回答出他的提问:河道里怎么没水了,咋干枯了?那些老人要么没听见,要么听见了也装糊涂,看着他,眼睛里发出同样的疑问:河道里以前怎么没水了,咋干枯了?
   中午,我看见父亲回到了自家门口,呆坐在墙角,想不起接下来要干点啥事情。初秋的太阳晒得他有些恍惚,他的头深深垂在胸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在梦中长长吐出的一口气,犹如一声长叹。
   好像是赌气,好像是阴谋。很快,人们感觉上当了,他们收获的玉石,少之又少。
   那一年,那些河道里的卵石一个个被挖掘机翻出来,被人反复过滤过,又一一摞在了河滩上,特别高,像是一堵堵的石头墙。就是这些站立不稳的石头墙,连着一口气吃掉了好几个小孩子。那些小孩子们刚才还在河滩上有说有笑的翻检石块呢,可一眨眼就不见了,被垒得高高的石墙压在了下面。这条河,又一次充当了一个事件高潮的背景,一下子成了食人河。
   如果从远处看,死亡就像一个平常又平常的偶然落在什么人身上的东西,而人们对此并无觉察。
   事情发生在一天中午,我家里来了亲戚,大人们一起吃过了羊肉抓饭,喝过了穆赛莱斯酒,就在院子里的桃树下铺了一张毯子聊天喝茶。他们说,这两天,河坝子里有大块玉石被挖出来了,还是个带糖皮的,成色这么好的玉石真是难得一见啊,连广东那边都来人看了。大人们看到我慢腾腾地蹭到他们身边,准备溜出屋子,却不小心被脚下的瓜皮滑倒了,大人们顾不上我眼睛里噙着泪,笑声更厉害了。可我并不在乎他们说啥,反正我就要出门,到河滩去看刚挖出来的这块大玉石了。
   我这么想着,就向门口溜去,发现前面有什么东西挡住我的路。
   是父亲。父亲站在门口,稳稳地摁住我的小肩膀,说了很多的话,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一脸茫然地看着那张嘴一张一合。好不容易,他的嘴合上了,我说:刚听人说了,河滩里有大玉挖出来了,我要去看看。
   父亲一把抓住了我,一字一字地告诉我:你,不,许,去。
   这几个字像倾盆而下的水,一下子把我淋湿了。
   “河坝子里又死人了。”
   过了没多久,我家隔壁邻居阿不都拉来到我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们,表情好像很惊恐。他说完,又旋风一样地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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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白水河的水怎么都干涸了?那个淹死在河里的孩子是谁?河道上那么多蓝蜻蜓怎么都不见了?三个提问,引出梦境,引出疑问,引出过程,引出答案。贪婪的欲望,疯狂的掠夺,只因为一种叫做白玉的石头,人们把它们叫做宝石。那些命如蜉蝣的孩子,如小兽般生长着的孩子,却也难以抵挡白水河吞噬的呜咽,难以抵挡石头墙的崩塌。一个个小小的生命,似乎成了这条食人河的祭祀品。而在我的梦里,我的一生里,在迎面扑来的蓝蜻蜓扇动的翅膀里,却有着前世今生的宿命相遇。那是一条叫做白水河的河流,曾经奔涌过,它冷冷的看着世人的贪婪,也悲怆得接受自己的枯竭。本文寓意深刻,推荐共赏!【编辑;安心若】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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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安心若        2017-06-19 13:24:19
  人类是自然最大的破坏者,那是因为人类觉得可以操纵世界,傲视同侪。只是,我们同是世界的产物,谁也不能真正把谁掠夺,谁也不能真正把谁占为己有。
2 楼        文友:冰山雪雁        2017-06-19 21:24:09
  欣赏深度美文,问好老师,感谢赐稿,期待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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