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题】那年高考
一天一天,老家的樱桃熟了,桑葚熟了,现在屋后的石榴花也开了,不知不觉今年的父亲节就到了!今天的学考结束后,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房子里,给妻儿发了两个红包后,总感觉在享受了幸福之余,心中某个角落时时吹来一阵空荡荡的风。哦,原来我已经是一个没有了父亲的儿子,一个没有了父亲的父亲!
我的父亲生于1937年,因为家境贫寒,没有读多少书。但从我读小学开始父亲几乎就没有间断过不知道从哪学来的诸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养崽不读书、不如喂条猪!”的话语,这几句话的叮咛到我考上大学才基本消停。2012年正月父亲凄然去了天国,我们父子之间的尘缘惨然结束,这种悲痛是刺骨的!是一种从内心真正体会“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之苦。两千三百多个日夜过去而过往依然历历在目!今年是恢复高考四十年,今天又是父亲节,现在我无法再与父亲面对面交流,只能以点点滴滴的字墨拟三部曲来缅怀我的父亲,也以此纪念我的高考之路。
一高考选种子——游戏中的慧眼
我们一共四姊妹,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绝大部分家庭都无力同时供养四个小孩读书,但父亲依然信奉他们朴素的读书观,只是经济状况由不得他们做主,也许父亲只能优中选优。我记得每当逢年过节,父亲检查了我们的毛笔字后,往往会拿出一些数学题和游戏让我们做,谁做得快和对,谁就有奖励。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把一副扑克分成四等分,A代表数字1,J、Q、K分别代表11、12、13(大小王撇开),我们四姊妹同时出一张牌,每张牌只能用一次也必须用一次,加减乘除运用有自己选择,只要计算结果为24,谁先算出谁就是赢家,其他三张牌就归他,直到最后胜利者把其中一个的牌收完,以手中牌数最多者获胜。这其实就是看反应能力,我几乎每次是赢家,得到父亲的奖赏最多。奖品有过年时难得的“櫈板肉”、“东坡肉”,也就是能多吃一块煮熟的肉(多半是腊肉),有“净米饭”(没有掺红薯米的纯米饭)吃(这种情况那时一般只有生日和当年新米尝鲜祭祀时才有),有鲜果出产的季节的新鲜的萢、鲜红的樱桃、紫色的桑葚、甜酸的石榴、圆圆的青枣,比赛结果出来后他就会乐呵呵的跑出去,不一会儿从后山摘一些果子回来,我往往占便宜。
现在想来实在好笑,这只能怪那个时代吃点东西太少,而我也许嘴也很馋,总是盼望父亲回来搞一个比赛来满足我那欲壑难填的心。也许就是从游戏中“慧眼识英才”,父亲慢慢把送子女读出书来支撑门庭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后来听母亲说,父亲特意让村里有名的“林瞎子”算了我们四姊妹的“八字”,“林瞎子”这个算命先生说我能“坐文昌”考学堂,父亲居然信了,我也因此得到父亲更多的呵护与管教。
真的不知是不是从这个扑克游戏中让父亲下了只能送我读成书的决心,还是算命先生的话让他决定优中选优,这个现在已经无法知晓,只有天国的父亲心里知道,但我最终唯独成了家庭的高考宠儿,成了游戏的受益者。
二迟来的爱——池塘边的喜讯
我的第一次高考是1987年,那年父亲刚好50岁,他是很希望我能光宗耀祖、金榜题名的。那个时候学校的生活实在是差,吃不好也吃不饱。高考那期,父亲隔三差五的来到隆回二中,每次多少要带一点吃的,最好的是诸如猪血丸子、桔子罐头、麻辣兔子肉,有时甚至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补脑汁。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我的第一次国考(考点隆回二中)就那么痛心的失败了!我记得最清楚地就是一身湿透,天热和高度紧张让我满头大汗,浑身黏糊糊的不舒服。考后回家,当时我真的“无脸见江东父老”,恨不得把头钻到家中的门板缝里,心想再次恐难逃罚跪与责骂,可出乎意料,父亲只是脸色不好看,跟我说了一句:“考了就算啦,毛主席说过胜败乃兵家常事!,准备下期复习吧!”口中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嗫嚅一阵就坐在小凳上不再发言。母亲可就没给我好脸色,噼里啪啦的骂了我一个狗血淋头!我只好灰溜溜的赶紧躲到木楼上默默地发晕、发闷,又怯又羞。那一年的暑假我大部分时间是在同学家里度过,我不敢直视乡邻的目光,就是打个招呼都非常简单就溜了,其实乡邻们大都不以为然,毕竟考上学堂的少之又少,只是父亲有些脸面上挂不住。
1988年下期我回到隆回二中复读,教室在丁字楼。父亲把一些手续办好,交了几十斤米与一个月生活费后准备回家,临行前,父亲只是说了一句:“崽啊,要努力,我相信你。”就塞来一把零钱递给我就走了。我知道我是父亲的希望(哥哥高中毕业后没有复读),我其实真想下决心不让他伤心,面对离校的父亲模糊的背影,我暗暗发誓。在我的记忆里有两件事让我惭愧,一是那个冬季的某一天,父亲把家中最厚的棉絮给我换来,让我在学校过了一个比较温暖的冬天,我的心就如睡在被窝里的人一样暖呼呼的!二是在寒假中带我到邵阳市青龙桥桥头的一个眼镜店验光配镜,眼镜还是在开学后父亲到邵阳去取的,我知道父亲是一个节俭的人,出门在外基本就是馒头和水,当时要到邵阳市去配眼镜,还要走两趟,足见其重视的程度。那一学年父亲依然隔三差五的来看我,给我送东西吃,包括我最喜欢的桑葚,他喜欢用玻璃罐头瓶装着。1988年3月底的某天适逢月假,父亲带我去清明扫墓(有记忆起,父亲和长辈基本每年都会带我们漫山跑),还带我去双龙界的“牛角形”,说是葬在这的老祖公户下多出俊才。我是不信“八字”之类迷信的,但不想也不敢违拗他老人家的意,祭拜了很多祖公祖婆后又乖乖的跟着到了“牛角形”,祭拜这个不知道名字的老祖宗。
那一年复读总体上是勤奋的,父亲从班主任那里了解了我的一些表现和考试排名,看到了我的进步,神色也一次一次好了。七月份在桃花坪中学对“789高地”的攻坚战结束后,我自我感觉还行。回到家中后父亲问了我一些情况,带我去诊所把脸上的蚊子叮伤的地方涂了点药,然后回家杀了一只老母鸡慰劳我,母亲有点不情愿,叨唠说:“六月还不是看禾天。”意即高兴恐为时过早。那个假期除了填志愿,我基本上呆在家,帮他们干点农活。直到八月的某个傍晚,我正在屋前的池塘和几个堂兄弟凫水,一个熟悉亲切的声音从村口传来,外出跟堂哥期高到韶山差不多二十天的父亲回来啦(后来听说当时省招生办设在韶山),他急促的脚步在池塘边停了下来,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来回晃动,口中喊着:“学妹子考起学堂了!”丝毫看不出舟车劳顿的疲惫。我也湿漉漉的从水里窜上来,端详后兴高采烈的又跳入水中。到了槽门前,父亲点响了准备好的爆竹,又精神抖擞的来到神龛前虔诚祷告各祖考妣。
三歌在飞——粮站里的山歌
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要求,我必须到粮站买三百五十斤谷,才能取得粮油关系迁移证,到邵阳师专报到后办理农转非手续就是吃“国家粮”了。第二天上午开始,我们全家就开始张罗送粮。父亲把粮仓中最好的中稻谷搬出来放在晒谷坪上晒了一整天,又用风车把杂质清除,连同大伯和叔叔家凑了三担箩,称量后用薄膜盖好放在公家的仓库里。在整理中,母亲埋怨父亲为何不把早稻谷送去,父亲神气的说:“崽考上学堂,我们当然要用最好的谷,不然粮站的同志不满意咋办?早稻留给自己没关系,卖粮是大事!”那天晚上父亲和自告奋勇的哥哥在生产队还没有拆的土砖仓库守了一夜,清早趁着凉快,我们父子三人往五里开外的七江战备粮库出发,山路上,父亲和着扁担与箩的节奏一路哼着不知词的小调,途中稍作休憩就走起,一直在我们兄弟的前边。哥哥和我可是气喘嘘嘘,中间歇了好几次。这是我第一次也是仅只这一次亲眼目睹已经五十一岁了的父亲的大力气,虽然曾听说他从十多岁爷爷过世后跟大伯一天一百多里送货上溆浦,下宝庆(今邵阳),但那只是传闻,现在是眼见为实啦。
当我们兄弟一前一后来到粮站时,父亲正兴致勃勃的与工作人员交流什么。谷称量后,父亲的箩大最重,有近一百三十斤,工作人员对我们的谷质量还很满意,后来我们把三担谷全部送到二楼,再从倒口直往下面的库房倒。下楼后,工作人员把凭证交给我父亲,父亲仔细看了后就开心的笑了,那是一种满足的、清脆的、得意的笑。当我们担起空箩返程时,走在空旷晒坪上的父亲突然唱起山歌来,那是一个中气十足的男高音唱的歌,那是一首粗犷的《新湖南山歌》,来时父亲的小曲听不清词,但这首歌颂毛主席的歌我基本听清楚了,歌词开头好像是“心中想起毛泽东,三更半夜太阳红”,后面是“人人学习毛泽东,个个劳动当英雄”。在场的人都为父亲喝彩起来,那嘹亮的歌声在山谷中长久回荡飞旋。我长到19岁,第一次听父亲唱歌,三十年过来了,想起这一幕,耳边仿佛亦能回想起一个汉子的山歌声,没有多少文化的父亲身上也有音乐天赋哦!
其实父亲留给我的记忆还有好多,我与他一起生活了43年。如果他在世,今年正好满80岁,照我们的习俗,六十、七十都可以不摆酒,八十是必须要宴请亲朋好友的。可惜我是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没有了父亲的儿子,一个没有了父亲的父亲!
而今父亲已经离开尘世六年了,只有屋前后的樱桃、石榴、桃树依然一年一度花落花开!我家那棵很珍惜的老桑蚕树却因为别人家修房子换地基也于父亲去世那年被人无情砍掉,年年看到桑葚熟了,反让我触目伤怀,睹物思人,“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偏偏屋对面不知谁在播放着筷子兄弟的歌曲《父亲》,我的心弦被撩拨得乱乱的颤动,让我再次回忆起父亲与我一起走过的日子与高考之旅、求学之路,心潮涨涨落落,情难自已。“多想和从前一样牵您温暖手掌,可是您已不在我身旁!”
父亲去了天国后,我已经是一个没有了父亲的儿子,一个没有了父亲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