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静静的白桦林
“对呀!不行,咱也过去瞧瞧。”愣丫被双肘子点醒,急匆匆地奔向加工厂大院。
李红和大列巴在门外等永刚换完衣服,走进屋问:“永刚,你很爱巧巧吧?”
永刚仰起头看了一会屋顶棚,长长吸一口气:“我弄不懂你们所说的爱的含义,我与巧巧在四年多的时间里,经历了许多痛苦磨难,我们一直互相帮扶,共同度过一个又一个磨难。她在我的心里早已是我的亲人,是我在桦树屯唯一的亲人。”
“患难见真情,这才是真爱。不论是男女之间的爱情还是对亲人浓浓的爱,心里有了爱一切磨难都会过去,我就是对儿子的爱才挺到今天。永刚,不要太难过,巧巧有你的爱会度过这道难坎的。”
“李红,别扯用不着的,爱是啥玩意,咱们谁能说清楚?永刚,咱要你一句实话,巧巧是你的亲人还是你的对象?”愣丫闯进来直冲冲地问道。
“有区别吗?”李红及其不满地剜了愣丫一眼。
“当然有,咱爹妈,兄弟姐妹就是亲人,对象是稀罕的外人。”
“你啥意思,不会落井下石做小人吧?” 大列巴瞪起永远睁不大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愣丫。
“咱不管啥小人大人,值得咱帮的咱豁出命去帮,不值得咱帮的一边凉快去。”
“永刚是你愣丫的对象你就豁出命吗?”
“当然,不对,是三姐的……”
“滚,给老子滚!”永刚怒目圆睁,像一头受了伤的野猪,冲着愣丫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一连两天都没见三丫头的身影,在等待的痛苦中煎熬的永刚,无法再等下去,他硬着头皮去找老栓柱商量如何保出巧巧。老栓柱见到永刚指着他大骂:“滚,你个王八犊子,今后不许你踏进咱家大门一步,你个瘪犊子玩意。”
高粮花急忙上前拉住老栓柱的胳膊:“你这头犟驴,有话好好说,永刚也是为巧巧嘛!”
“巧巧是啥东西,咱不认识。”
高粮花着急把永刚拉到一个无人处,长长叹一口气:“唉!都是钱惹的祸。”
“钱?”永刚懵了。
瞅着永刚一头雾水的样子,高粮花咂咂嘴:“这是咋说说,你没听说呀!抓巧巧那天,从她褥子底下收出八千八百块钱,都被派出所的人拿走了。你老叔跟他们掰扯老半天,人家说巨额资金来路不明,被人家没收了,你老叔正为这笔钱没了憋屈呢,你别怪他。”
“又不是他的钱,值得六亲不认吗?”
“他不是心疼嘛!八千多够一个好大老爷们儿累死累活干大半辈子,搁谁能不心疼?”
“哦,我明白了,他怨恨巧巧没把钱交给他是吧?那笔钱是许伯伯交给巧巧的活命钱,他凭啥惦记,没道理。”
“好歹你们投奔这儿,吃喝不得都用钱嘛!”
“姑姑,你不知道,我跟巧巧来这儿的当天晚上就给他五百块,够我二人在这儿生活一年的费用。这种贪婪的人不认我们也好,我还不想认他呢!姑姑,以后有事去前进队找我,这个门我不想再踏进半步,我走了,你保重。”
虽然永刚憋一肚子的气,为了巧巧还是走进三丫头家,刚迈进五大爷的屋门,他劈头盖脸冲着永刚吼:“你个瘪犊子还有脸来吗?你把三丫头当啥,是你这个盲流耍弄的玩具?滚,咱袁老五不欢迎你个瘪犊子。”
返回前进队的路上,永刚越想越气,恨不得自己拿把冲锋枪,把那些不通人性的东西都突突了。他招谁惹谁了,为了能在桦树屯站住脚,给自己一个弹丸之地的生存空间,忍气吞声去给八竿子打不着的死人当孝子,已经完全突破他做人的底线。
结果呢,两个为他家死人披麻戴孝却成为死对头,是老天对他不公还是他做错啥?永刚实在想不明白,即使为达到个人目的,他也是以付出后所得到的结果,没有自私自利去做损人利己的亏心事而问心无愧,可老天干啥这样惩罚自己呢?
永刚想不通,更无法去想通,他唯一想通的就是沉默,重新走进自己沉默的世界。
当返回加工厂时,三丫头正在栅栏门前等他,见到他急忙迎上去:“你去哪儿了,让咱等得好心焦。”
“去自寻烦恼找狗屁呲,巧巧咋样?”
“不好,当天被抓进县笆篱子,咱这两天都跑断腿,没一点用,可怜咱的巧巧妹妹,她……”三丫头说不下去了,顺着脸颊落下几滴难过的泪水。
永刚沉默的等她擦干两行泪:“一点办法也没有?”
“八千多块加上给老婶出殡的钱,小一万块,在咱这可是天文数字。就以巨额资金来路不明罪,够判三五年,咱啥法都想了,还是没辙。”
“那笔钱是巧巧父亲临终前交给她的遗产,是她正当所得,他们怎能胡乱定罪名。不行,我去县公安局给她作证,这笔钱不是来路不明。”
“你太幼稚,除了她父亲亲自作证,并把钱的来路说清楚,才能为她开脱罪名。现在他父亲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你的证词不但帮不上忙,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你老实呆着吧!”
“为啥?”
“你不清楚自己是啥身份,大地主成分,又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狗崽子,没由头还想找你的由头,你去作证不是人家困了你给送过去一个枕头吗?”
永刚还能说啥,他一头扎进屋子,将门从里面插上,不管谁叫他也不理睬,一个人在屋里憋了整整两天两夜。
想够了,睡够了,为了活着该干啥还得干啥。永刚走出屋时,队里的人们已经下地干活去了,偌大前进队的院落非常宁静,只有伙房屋顶上两个烟筒依旧飘浮着袅袅炊烟。
迟到的春天终于来光顾这片大森林,白桦林里传来许多候鸟悦耳动听的歌声,还有那些为繁衍后代的公松鸡,用它“咯咯”的鸣叫招引雌松鸡的亲睐。想走进大自然,享受大自然赐予的美,首先要走进寂寞,在寂寞中学会聆听,只有用心灵去倾听,方能真正靠近或融入到大自然当中。
屋顶的炊烟提醒他,已经两天没吃一口东西,“咕噜,咕噜”叫的肚子在给他提意见。来到伙房正看到胖丫给李红孩子换尿介子,他急忙上前帮胖丫把孩子的尿布拿下了:“干净尿布在哪儿?”
“没瞧出来,温技术员还会带孩子。”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给孩子换尿布是人就会做。”
“得,你说的倒是轻松,队里四十几号孤男寡女,个个都稀罕这臭小子,男生就会逗他玩,一旦孩子拉屎撒尿,他们比兔子还跑得快,你是这儿的男生独一份。”
“胖丫,你啥时候来的这里?”
“我是最早的一批北京知青,我跟老版打小街坊和要好的同学。老板家庭出身不好,到兵团受了不少无囊气,我根红苗正怕谁,谁欺负老板我就跟谁闹个没完。”
胖丫看永刚听得很入神,又说:“有一次知青偷了一只老乡下蛋的老母鸡,老板并没参与偷鸡,只是在宿舍喝几口鸡汤,那个坏心眼的连长,专挑软柿子捏,大会小会批斗老板一个礼拜。动不动就拳打脚踢,老板实在忍不下去把连长狠狠揍一顿,为此事他被拘留半个月,在拘留所他没少遭罪,出来时走路都打晃。”
“打拘留所出来,他像变一个人似的,天不怕地不怕,路见不平就出手,半年时间进去六次拘留所,不到半个月一次,你说说他能不能,反正我特别佩服他这种男子汉大丈夫的气魄。”
永刚没听够老板的故事,见胖丫停下就急忙问:“他是怎样来前进队的?”
“他实在混不下去,一百八十天有一百天在笆篱子遭罪,那日真没法过。他听一位跟二百多里的桦树屯有亲戚的老乡说,桦树屯刚建一个木板加工厂,专收躲灾避难的知情和盲流,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兵团团部去开迁移证。半年来他在团部早已挂号,团里领导也对他很头疼,根本没卡壳就把迁移证开了出来。”
“老板来到前进队没再路见不平就出手吗?”
“你呀!直说打架挺好,何必文绉绉的。队里只有队长、愣丫和我根红苗正,其它人不是家庭成分高就是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和老右派的子女,包括你这位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的狗崽子,老板在这儿不受欺负,干嘛打架。不过,这些人干部子女很少,像你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子女还是第一个。你知道老板为啥那么尊敬你?大部分高干子女都自以为是,其实就是自私自利,你不一样,起码不自私更没臭架子。对了,你这两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把老板和歪嘴急上火了,他二人今早起来满嘴都是水泡,我正想到地里挖点婆婆丁给他们解毒败火呢,你来了没去成。”
“把孩子给我,现在我们就去地里。”
胖丫在地里挖野菜,永刚抱着孩子在她身边溜达,他突然想起什么,问胖丫: “队里四十多人都有户口?”
“是啊!你不知道?”
“我听说这里的人都是没户口的盲流。”
“你这么聪明的人,肚子里咋缺个心眼儿,这是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任何犄角旮旯都不会存在死角,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扫帚,严格按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扫帚不到灰尘照样不会自己跑掉。更别说偌大的桦树屯。”
“关于盲流这顶帽子都是上一任队长,愣丫她爸干的缺德事,想让来的知情能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硬给我们扣一顶盲流大帽子。自从金队长来了之后,她把有户口的真相告诉我们,这儿的四十多人都在队里集体户口本上,包括你前些日子的户口也被放在集体户口本上。”
“为啥队长不告诉我?”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懂啥?”
“你没看出来队长稀罕你。”
“告诉我,大家不是盲流有啥关系?”
“控制。怕你撒丫子飞了,这叫爱的自私,懂吗?”
永刚又一次被电激了似的,打死他也不会想到这里的歪歪绕,真实的做自己不好吗?每天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把肚子里的花花肠子绕来绕去,不怕绕断肠子疼死。
三丫头这样做能得到真爱吗?不懂,她到底咋想的……
十四
沉默的人,总会在沉默中找到宁静的快乐。麦田里的麦苗绿油油铺满这块试验田,远远望去,犹如一块浓郁的绿地毯镶嵌在这片大草甸子上。麦苗是安静的,不论怎样随风摇曳着婀娜身姿,它依旧静静地守在这片土地上。
水稻返苗之后,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快速而茁壮成长着,水稻秧已经长到一扎多高,就像一条条翘起的绿尾巴,在初夏温暖的微风吹佛下,跳着欢快的舞蹈。
永刚每天都守在这两块试验田里,他把小麦和水稻当成自己的孩子似的照料,偶尔也会和它们说几句知心话:通过这些日子的反思,我已经不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和嘴巴,只是一直惦记被发配劳教林场的巧巧。你们能告诉我现在她过得好吗?说心里话,在她被判三年劳教的第三天,我去送她,她脸颊上两行泪滴直到今天,一直还在我的心头流淌着,我知道,你们懂的。
胖丫忙乎完伙房的活计,总会抱着李红的孩子来这儿转转,跟永刚说说话。其实,永刚心里明白,她是为经常来坐坐的老板而来,她稀罕老板不是一天两天,按她的话自己过早发育成熟,老板还流着两条大鼻涕的时候就稀罕他,算起来已经十几年了。
由于李红的孩子特别喜欢永刚,或许,因前阶段孩子得急性肺炎,是永刚抱着他去的公社卫生院,在医院陪他三天三夜。虽然李红一直守候在孩子身边,永刚给孩子买的糖果和水果罐头,深深扎在他幼小心灵上的原因吧!
所以,李红跟大列巴已经在晚上来永刚这儿坐坐,为此事队长三丫头提醒他好几次:别因为孩子喜欢你而闹出啥闲话,造成不好的影响,给今后的个人发展设置阻碍。
虽说三丫头是为永刚好,他却根本不把这些关心的话放在心上。自打从胖丫口中得知,队长有意对自己隐瞒队里的真实情况,其目的为了控制自己,永刚不再和她掏心掏肺的交谈,除了队里的工作,其它事情他一直亮出免谈招牌。
实际上,永刚对三丫头在心里有个结,在他没搞清楚之前只能搁置心底。
每晚都车水马龙的来永刚屋子唠闲嗑,今晚好像大家商量好了似的,就连每天必来点卯的老板和歪嘴,也不见他二人的影子。热闹惯的人一旦清静下来,反而适应不了没有喧闹的冷清。他百般无聊,顺手抄起炕桌上搁置很久的种植技术小册子,有意无心地乱翻着。
队长三丫头蹑手蹑脚靠近他,冷丁儿从他手中夺过那本小册子:“安安静静学习多好,天天打狼似的召来一帮人有啥好的,除了扯老婆舌就是乱传没边没影的小道消息,今天后晌咱下了死命令,没事不能来你这儿扯闲篇。”
永刚狠狠剜她一眼:“变态狂。”
“你小子爱说啥说啥,一个耳朵进另一个耳朵出,咱就当耳旁风。今天咱来跟你合计合计,在哪个位置能种点新鲜蔬菜比较好?一年四季除了土豆大白菜就是糠萝卜,吃的咱倒胃口,你寻思寻思咋样?”
同祝老师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