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偷
从这件事以后,白萍和我的关系开始像一挂屎大肠,表面光滑,其实疙疙瘩瘩。有事的时候她还找我,我也继续往他家送偷来的东西。有好几次我想和他说我那天不是故意的,我想小石头了,我又喝了酒,刚要开口就被她制止住。后来我自己想想那天晚上倒真是喝了酒,但不只是单单想小石头。想到这里我就想在心里笑,尽管脸发红。再往她家送东西时,白萍不再让我进家门,每次敲开门,她探出半边身子,说一声:“放下吧。”然后关上大门。
冬天的时候我发现白萍家里经常进进出出一些身份不明的男人。那阵势只有那回进城,我在窑子铺门口见过。那些身份不明的男人,我看到有穿长衫戴礼帽像教书先生的,有背个药箱像郎中的,头发换针的货郎,打扁担箍子的,锔破的,也在她家门口转悠。那个锔破的来的最勤,光我碰到的就两三回,每次来庄里,扯上两嗓子:“锔破了,锔破锅子,破碗,破盆了,破瓢了—”。就直奔白萍家的胡同。我也不知道白萍家有多少破碗破瓢要锔。有一回锔匠进了她家大门,我往好处想,也许她家的大瓮破了,搬不出来,锔匠才进去的,跟过去,门却被插上,透过门缝也看不见里面的名堂,刚下了雪,墙上有残雪,滑,我没有爬,我在给她家垒院墙时玩了个小心眼,墙上横上了块长石条,我把石条抽出来,想透过缝隙看里面,还是看不见,我纳闷夏天晚上是怎么从门缝里看见白萍洗澡的。我想爬墙的时候,大门开了,我急忙躲到墙角,远远看到锔匠挑着的担子上,有我前几天刚偷来的一个口袋没盖严实。
难怪去年秋后开始,白萍的胃口愈来越大。白萍经常说小石头要长个子了,开饭量了,粮食不够吃的,衣裳也需要换季了。最好弄点钱。总之有的是理由。好像不知道做贼有多么不容易一样。我越想越生气,我找白萍理论,白萍却说:“你看走眼了,你往好处想不行吗?”我说:“一进院子就插上大门,让我咋往好处想?”白萍说了句“你听说过有倒贴的吗?”后又低声说了句“关你屁事”。想想也是,关我屁事?这句话当时就把我噎住了,也许我真的看走眼了,窝的一肚子火没发出来,我反而被白萍弄了一头雾水。从此以后我把白萍当成了一只狼,一只狐狸,偶尔笑时的小酒窝倒像两眼陷阱了。我不管你的身子让不让我碰,我就不相信喂不饱你。因为我贱我愿意。这样该行了吧?去年冬天开始,我也就忘了偷东西不出庄,也忘了不偷鸡以上的活物。我开始在三里五村牵牛盗马,偷金摸银,换成钱交给白萍。小户我也已经看不到眼里,我偷的全是大户富户。这一偷让我眼界大开,大户人家也还真有连鬼子也搜不到的好东西。
3
转眼到了秋后,枫叶红透漫山遍野。
鬼子又来了。这次庄里没有鬼子要来的消息。以往鬼子进庄前总有消息透露到庄里,庄里知道鬼子要来,老少爷们就开始东藏西躲,能跑到山上的就往山上跑,来不及跑的和跑不动的就就近躲进堰屋里。鬼子来也就是收收粮催催款。今天鬼子来的格外早,杀气腾腾。一进庄鬼子就挨家挨户的把人往保长家那条胡同里撵羊一样驱赶,街上有乱遭遭的脚步声伴随着叽哩哇啦的鬼子话时,我知道鬼子来了,我想跑但为时已晚,我也被鬼子堵进了人群。保长家那条胡同挤满了人,两头架着机枪。一个配指挥刀的鬼子在别人的陪同下气势汹汹的直奔保长家。我趁一个鬼子不注意,溜进保长家的隔壁院子,我想跑,又觉得鬼子刚进庄不久,正在挨家挨户搜人,跑出去可能性不大。我在保长的院墙后面,退了几步,然后往前一冲,踩住院墙中间一块石头,抓住墙头一跃而起,爬上墙头,猫着身子,趴在了保长家的屋脊上。
保长被两个鬼子从屋里推推搡搡地弄出来,配指挥刀的胖鬼子,对翻译官叽哩哇啦,这个翻译官我不认识,以前都是保长的儿子陪鬼子进庄,然后在保长家里酒足饭饱后滚蛋。翻译对保长说;“马老头,高野太君说了,太君说我们也是老熟人了,八路军共产党在你们村里活动了两三年了,你知道不知道?”保长说;“实不相瞒,知道!”翻译官叽哩哇啦告诉鬼子,鬼子和翻译官又叽哩哇啦一通,翻译官说;“你儿子吃着的拿着的,都是皇军的,你儿子给皇军当翻译,却和一个叫白萍娘们勾勾搭搭,给八路通风报信,太君每次扫荡几乎空手而归,最要命的,在西关山打仗时,把太君引进一条山沟里,让鬼子差点被全歼。”翻译官说了半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更正说:“让皇军差点被全歼。你知道不知道?”保长说;“狗翻译,你告诉鬼子,我当然知道。要说吃着的拿着的,不是我儿子吃着鬼子的拿着鬼子的,而是鬼子吃我们的拿着我们的。”保长转向高野:“小日本,你们这个恶邻,不在家老实实呆着,跑到我们中国,奸淫妇女,烧杀掠夺,无恶不作,究竟是谁吃谁的谁喝谁的?谁抢谁的?”
西关山在我们邻村,不久前听说那里八路军和鬼子打了一仗。也听说那一仗鬼子吃了大亏。
高野说:“你儿子在昨天让我们喂狗了,死啦死啦的,你的,把八路交出来,否则也死啦死啦的。”保长身子晃动了一下,差一点摔倒,朝高野脸上吐了一口痰,说:“八路的确有,就是不告诉你—小鬼子。”翻译官在保长身上搡了搡,保长把翻译官的手拨打到一边,说;“我怕啥?”高野显然被保长激怒了,对身边的几个鬼子又用憋足的中国话发了疯似地说:“死啦死啦的!”四个鬼子端着枪,四把明晃晃的刺刀插进了保长的胸膛里。
白萍和小石头也没跑出去,被押到高野跟前,翻译官说;“白萍,你是八路的联络员,八路在马庄的给养,都是你筹集的,说,你们马庄谁是八路,有多少八路军共产党,有多少人有多少条枪?”白萍说:“我不认识什么八路军,也不认识什么共产党,我也没给你们所说的八路军共产党筹集过什么给养。”翻译官用手指朝自己的方向勾了勾,一个点头哈腰的人走上前来,四十多岁,我总感到这个嘴角有个明显的痦子的人很面熟,一时竟想不起他是谁来。这人说;“白萍,你就招了吧,那皮肉之苦可不是那么好受的。”白萍看到来人,说:“耿杜全,原来是出了你这个叛徒!”耿杜全说:“白萍,西关山战斗时我被编入队伍,战斗中我被鬼子,不,皇军俘虏,皇军拷打了我三天三夜,那滋味,唉,你看看我身上这些疤,还没好。”耿杜全边扒开胸膛让白萍看边说:“你还是招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白萍说:“滚,你这个叛徒。”耿杜全说:“白萍,你别嘴硬,关键是那滋味不好受,好受了谁还当叛徒?”
这时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锔破的吗?经常去白萍家那个锔破的是叛徒?对,就是他。白萍是八路?可是白萍从来没告诉我,我也没看出来呀。
保长家有棵老香椿树,树干粗直,白萍被绑在树上,树影斑驳的倾泻下来,晃在白萍那张漂亮的脸上。鬼子的皮鞭像雨点,啪啪地,鬼子甩的鞭子很优雅,每一鞭子抽在白萍的身上,却落在了我的心上,鬼子的鞭子一抽,我的心就一紧,鬼子的鞭子越抽越有劲,抽累了就换人,白萍的身上被抽出一道道血痕,好几次昏过去,鬼子再用凉水浇过来。白萍除了骂鬼子,就是一言不发。我摸着腰里的弹弓,我一直想射,我射出去,肯定能让鬼子瘸腿的瘸腿,瞎眼的瞎眼。但那样鬼子会气急败坏地报复,我想了想,没敢。白萍被鬼子拷打了一个时辰,一个字也没从白萍嘴里抠出来。高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白萍跟前,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托起白萍的下巴,说了一句花姑娘后发出了一阵奸笑,然后又对翻译官叽哩哇啦一阵。
翻译官走到白萍跟前说:“太君说了,给你五分钟的时间,如果不说,就把你犒赏了皇军。”我不知道五分钟是多长的功夫,白萍依旧没说话,高野对鬼子们一阵叽哩哇啦,十几个鬼子喜笑颜开。鬼子给白萍松了绑,架着往屋里走,白萍意识到了鬼子要干啥,边走边骂:“畜生呀畜生”。一直摁着小石头的鬼子,松开了小石头,也解着裤子往屋里走,小石头边喊娘边把白萍从鬼子手里往外抢,一个鬼子拉住他,小石头上去一口就不放松,鬼子痛的哇啦哇啦直叫,高野抽出指挥刀,刀起手落,小石头人头落地,血溅起来,漫过屋檐,差点溅到我脸上。小石头人头落地,身子却还站着,高野上去一脚踹到。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往前涌动。有人吓得尿了裤子。我看见小石头的嘴里还含着鬼子的一块肉。屋里白萍啊了一声,再也没有骂声传出来,只有鬼子的嬉笑声。
五六个鬼子带着一脸满足,提着裤子从屋里出来后,朝着朝我方向的屋檐道过来,鬼子过来解手,一溜排开,我正好看到了鬼子们的那个东西,我看到鬼子们的那东西就想吐,真他奶奶的小,我在心里骂,这么点东西还好意思掏出来?还好意思从东洋跑了来惹事?爷的女人你也敢动?我连多想也没有,再也忍不住了,我接二连三的弹弓打了过去,石子嗖嗖地过去之后,我看见鬼子们捂着那东西在地上打滚。有个鬼子发现我了,刚要端起机枪,我又一弹弓打过去,端枪的鬼子扔下枪,捂住眼疼的哇哇乱叫。
高野被我弄蒙了,掏出手枪仰起头找人,我想趁鬼子还没反应过来,再来上几弹弓。最好是把高野的眼也打瞎,转念一想如果高野下令扫射,我就是在拿庄里成百上千的人命开玩笑。开不起,我不能。我劝住了自己。我完全可以从保长家的屋脊上跳过那条小巷从另一户家人逃跑。打弹弓前我已经观察好了。高野打了三枪,嘴里高叫着:“八路,大大的有!”子弹贴着我的耳朵稍飞过去,嗖嗖地。我不能跑。跑可能是生,不跑可能是死,我选择是爷豁上了。我趁乱溜下屋檐,混进人群,扒拉开人往高野那边走。快接近高野时,高野挎着指挥刀气势汹汹的要往外走,边走边喊;“机枪的准备!”我冲着高野喊:“等等!”高野见我过来,先是怔了一下,扶了扶眼镜,然后如临大敌似的围着我转着圈,说:“你的八路的干活?”我摇着手里的弹弓说:“鬼子,你瞎吗?八路有我这么笨吗?你没看到我这行头?爷是民兵的干活!”我刚说出我是民兵这个词就觉得有点好笑,其实我也不知道民兵是干啥的。高野显然没听懂我的话,和翻译官叽哩哇啦一通。翻译官说;“太君问你,庄里有多少八路,多少民兵。”我说;“有,有的是。”翻译官说;“谁是八路谁是共产党?谁是民兵你指出来。”我说:“这里面一个也没有。八路有是有。”高野过来抓住我领子说:“说!”我说:“跑了。”高野哐哐掴了我几巴掌。又说:“你的快说,哪里的跑了?!”我说:“钻树林了。”高野说:“他们的跑了,你的为什么的没跑?”我说;“鬼子,爷不是懒吗?你们一大早就来了,那时候爷刚从炕上爬起来,还没有来得及跑就被你们堵住了。”
高野抽出指挥刀,我看事不好,忙说:“慢,八路是跑了,但我知道他们藏枪的地方。”翻译说;“那就快带太君去找。”我说:“行,你让鬼子先把人都放了。”翻译官和高野一阵叽哩哇啦,翻过脸说:“太君说了,你不要把太君当傻子,太君说找到枪可以考虑放人。”我说:“不放拉倒,不放人绝不带鬼子找枪。那可不是一星半点的东西。”高野显然没听懂我说的“不是一星半点”是什么意思,翻译官双手一比划做了个很多的动作。高野琢磨琢磨,一笑说:“呦西,人的,通通地放了,你的带路!”
以前我听说鬼子来了,两腿就打哆嗦,害怕到快尿裤子,今天我也不知道咋弄的,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可我哪里认识什么八路,更不知道八路在哪里藏枪。随口胡诌罢了。找不着枪,鬼子肯定饶不了我。看来今天就是爷的忌日了。我又数算了数算,还有三天就是我的三十四岁生日,半个月前我就开始在心里数算了又数算,去年的生日还是我和白萍小石头一块过的呢,小石头死了,白萍呢?白萍怎么样了?如果小石头不死,我早就打谱把他娘俩叫过来,一块吃顿饭,喝点酒,趁着酒劲,再把那件事说说,也好把一年多了的那疙疙瘩瘩彻底解开。这些还可能吗?应该不可能了。我又想起张寡妇李寡妇,和她们好的时候,能生个孩子就好了。爷今天就要死了,连个“后”也没有,想想这辈子是亏死了。
今天,爷是想豁上的,不考虑那么多了,反正鬼子把老少爷们都放了,一霎找个机会,能跑就跑,跑不了就是死也得捎上两个鬼子吧。
我的想法真好,但鬼子就是鬼,鬼子比鬼还精,还没出庄,鬼子就把我的双手反捆住了,要命的是鬼子把我和耿杜全拴在了一起,一头拴住我,另一头拴住耿杜全,我和耿杜全成了一根绳子上的两个蚂蚱。跑是别想了。只能想办法捎上两个鬼子了。爷从来都是做的无本生意,今天掏上本钱了,更不能亏,可这鬼子咋捎呀,我一时也没想出办法来。
鬼子跟在后面,翻译官追上来问我说;“你说的八路的枪藏在哪里?”我说;“我哪里知道?”翻译官凑到我耳朵上说:“你这不是找死吗”?我说:“你说对了。”翻译官似乎并不生我的气,接着说:“究竟有没有?”我说:“当然。在黄石崖。”
黄石崖在四暨山上,四暨山三面斜坡,唯东面是断崖,断崖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峡谷。去黄石崖,按说不用经过阎王鼻子,阎王鼻子是四暨山西面的一条岭,也够陡的,要不咋叫阎王鼻子呢,横竖一个死,说不定能让几个鬼子滚下山谷呢,反正鬼子汉奸都不熟。我领着鬼子汉奸走得哆哆嗦嗦,专挑最难走处走,走了一圈,竟然一个鬼子也没滚下去。真急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