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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资水船魂(小说)


作者:廖静仁 举人,3050.4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313发表时间:2017-06-28 14:33:36

【流年】资水船魂(小说)
   泰昌公的目光掠过眼下的崩洪滩和满天星乱礁滩,再一次深情地落在了商铺挤着商铺的江南镇上,他这大半辈子人生其实一直在思谋着想在江南镇上拥有几间商铺,“资江河里一艘船,不如镇上半间店。”他口中喃喃自语,一路沉思下了山,心深处却奔涌着遗憾。哪知才进屋里落坐,取出火镰和纸纽欲打火再续一袋早烟,身后一干船古佬就吆喝着进村了。他在堂屋门口远远地望去,但见伙计们正抬着一根长长的桅杆,并且桅杆上好像还爬着一个人。“嚯,这帮家伙,是在搞么子名堂嘛!”正纳闷间,伙计们就已经把桅杆搁在他家的门口了,“恭喜帮主,贺喜帮主,这是老天爷给您过生日添柴(财)啊!”一个个都欢天喜地的。
   桅杆是船的灵魂,捡到桅杆就如同造了一艘新船。袁族长手中正握着铜嘴烟枪,连巴了几口才又“噗”地吐出了一串飘渺的浓烟来,这才把一双鱼鹰般的目光投了过去,先是看了一眼桅杆,“啧啧,这个船家了不得,桅杆是每年都上过桐油的!”袁族长在心里暗自赞叹。上过桐油的桅杆坚如铜柱,虽然在江峡中遭遇过礁石撞击和巨浪摔打,却依旧油光锃亮;他继而再看那一条双手双腿如铁箍般搂着桅杆酣睡的汉子,见他衣衫已被激浪狂涛扯成了碎片,人的神态却依旧肃穆而泰然……他这才勾下身去,用两个指头先是往那汉子的鼻孔边靠了一靠,又探了探他颈部的动脉处,故而道:“还真是会睡呀!”便回头朝屋里的儿媳妇喊话,“鑫他娘,你赶紧给煎一大锅老黑茶姜汤水!”然后又嘱咐身边的两个年轻船古佬说:“喂,你们把他抬进我房间的木桶里去,让他先用老黑茶姜汤好生在杉木桶里泡个澡,祛祛寒气,记得在他醒了后,再给他多灌几碗老黑茶姜汤!”
   寿宴照例进行,毕竟是袁老族长兼船帮帮主过大寿,白驹村两百多户人家每户都有当家人前来祝寿,包括船帮里的50多条汉子在内,流水席开了28桌。酒宴上船夫水手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猜拳行令,热闹得把整个白驹村都抬了起来。但泰昌公并没有放开饮酒,他心里始终惦记着那一条泡在木桶里的汉子,中途还进过房中几次——尽管他一生中这类事情见得多了,早料到此招定会灵验。
   村人们在酒足饭饱后都陆续散去了,只有船帮汉子们却仍然在猜拳行令中:
   “一根篙子插到底呀!两片桨叶挽狂澜呐!”
   “桅杆笔直指青天呀!布帆蔸风船向前呐!”
   “一根纤缆众人拉呀!拉直河流拉直岸呐!”
   船古佬们正在你一句他一句行着洒令,身后却传忽然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上滩容易下滩难呀!靠人靠神更靠天呐!”
   众人回头,原来是白天“捡”来的那条汉子,我爷爷的爷爷就立在他的身后。
   “嚯,这汉子不错!”泰昌公在心里说:“一言击中要害,知道有敬畏。”
   “来来来,饮酒,饮酒!”微醺的船古佬们立时便起身热情相邀。
   “好好好,”果然一是条铁打铜铸的硬汉子!便拱手言道,“由我来先敬各位恩人吧!”一连就饮下了三大碗,而后又是一句酒令,“资水荡荡七百里,脚踩风浪潮头立。”接令的却是泰昌公,“注入洞庭奔长江,大海作浪连天际。”
   那一夜,船帮伙计们直把酒饮到了月上中天,才如同脚踩波涛般晃荡而归。
   第二天一早,船帮人都已经来到了停泊在孟公塘江湾的船上,那汉子也上船了,是泰昌公亲自把他领上船的,虽然满面红光如常人一般,并且捉篙弄桨掌舵照样玩得溜活,但是问题也接着来了,他从哪里来,包括姓甚名谁都给忘记了。
   老族长兼船帮帮主的泰昌公,昨夜在给那汉子亲手喂老黑茶姜汤时就仔细抡过他的耳垂,察看过他的手掌纹理,“嚯,也就30岁吧!”泰昌公说。他是很自信从一名江湖术士那里学来的这一套本领的,而今天却是想要辨识那汉子在船上的功夫,见状后顺口便说:“既然你们说他是老天爷送给我祝寿的,那就叫他祝寿吧!”袁族长此言一出,“祝寿”就“扑通”一声跪下了,眼里闪着泪光说:“老帮主,您和船帮兄弟都是我祝寿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我这条命就交给白驹村船帮了!”泰昌公也赶紧还礼,说,“祝寿你客气了,江湖之内是一家。”
   就在那一天,泰昌公就已经在心里做出了两个重要决定:一是把族长易位交还给比他小十岁的弟弟袁泰盛,二是船帮帮主也有了着落。但他表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也就是在同一天,泰昌公还从自己的祖屋中划给了祝寿两间房子安家。
   年长些的族人其实都心知肚明,泰昌公这个族长也是捡来的,他的父亲就是上一任族长,膝下二子都是绝顶的聪明,但族长也不能循私呀,于是,长子泰昌十多岁就进了船帮历练,却把幼子留在家中,还给他专门请了私墪先生,其用意当然也就很明确了。后来的变故就是出在准族长泰盛的心术不正上,他曾多次威逼利诱管家瞒报船帮收入,篡改发放红利帐目,然而毕竟纸包不住火,事发后老族长气得一口黑血喷出,一声长叹,“这是自毁长城啊!”并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人世,连夜嘱家人把族中的几位长老请来,当众交待后事:“吾死之后,族长一职由长子泰昌兼任。”说完就断气了。长老们一时大愕,便帮着忙起了丧事来……
   “毕竟许多年过去了,并且当时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详情。”泰昌公每每忆及此事时,便在心里由衷地说:“兄弟,人生在世,德性和品行才是最紧要的。”
   族长易位是族中大事,仪式当然是在袁氏祠堂举行,而且把另外几位泰字辈的老人也请来作见证,供品已然备齐,香烛也点上了,泰昌公一脸庄严地跪在先祖的牌位下磕过头,便喊应泰盛说:“吾弟呀,族长一职就交还给你了!”袁泰盛不卑不亢地走过来,也跪下了,从兄长手中接过了那一只象征着族长权威的乌亮牛角,双眸顿时就一亮,便起身向众人拱手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数日之后,船帮就又接了一趟跑汉口的长途货运,已卸任族长后的船帮老帮主泰昌公力排众议,亲自坐镇在头船的船头上,却把亲近了大半辈子的舵柄,交由给了外乡人祝寿执掌。也许是老天爷有意要成全他,那一趟长途,无论飙资江还是过洞庭,居然都出奇地顺利,比原计划还早了一天到达汉口的袁家码头……
   祝寿就是祝篙子的爷爷,也是祝篙子心中的河神爷和他人生中的一根标杆。
   还在幼年时,我就曾不止一次地听奶奶说起过,自从那一次汉口之行后,袁老帮主、也就是你爷爷的爷爷,又以同样的方式坐镇船头,跑了一趟去南京的长途,并且照例是顺风顺水,船帮中不少骁勇汉子,也越来越听他祝寿的召唤了。
   “嚯,这祝寿还真是我白驹村船帮的福星嘛!”泰昌公在心里说。
   其时,泰昌公已经胸有成竹,不日便果断退役了船帮帮主,并且几乎是以独断专行的方式,把继任帮主的位置交给了被“捡”来的外姓人。船帮帮主传位是要先祭拜河神的,得祈求神明的护佑,崩洪滩垴上的这一块黑色孟公崖就是河神爷!崖壁上被一代又一代纤夫的纤缆勒进了无数道深深浅浅的纤痕,也被竹篙的铁矛戳出了无数个篙眼。船帮人自豪地说,这就是他们无数代人写下的天书!
   传位的日子是泰昌公亲自选定的,那一天风和日丽,十几艘木船一字摆开在孟公塘,老帮主一声“唉哩喂哟——”的口子声喊响,船帮人便在齐崭崭的“依哟——嗬嘿!”的应声中如升旗般将帆篷拉上了桅杆,紧接着又把事先备好的祭品摆放在船头,几十条汉子一并下跪,再由老帮主将头船的舵柄交给新帮主……
   江风轻抚白帆,阳光照亮船队,开阔的江面上有水鸟在嘻戏,崩洪滩的滩啸声隐隐地传来,船古佬们跪出一片黑红的脊背……但是在如此肃穆而又庄严的传位仪式中,族里却有个别年长的人,尤其是在船帮中早已有了一定影响力,也想要做老大的我那位二爷极度不满。“算什么东西!”这是我二爷在恨恨地嘀咕。
   “水无常势,起伏难料,二佬就等着看好戏吧!”也有人不怀好意地附和。
   泰昌公是何等智慧和目光如炬的人物?为了不至于使这种抵触情绪继续蔓延,他接着就与新任族长的弟弟泰盛公一并商量又抛出了一个再聚人心的连环方案,那就是把一拨年长的船古佬留下来同他一起修建株溪口的联珠桥,而一拨年轻人则跟随新任船帮帮主祝寿,照样驾船跑湖北汉口或江苏南京乃至重庆等地。
   若干年以后,我奶奶在传古时,曾自豪地说,“后来的事实证明,老族长泰昌公的选择是明智和正确的,在新任帮主祝寿的精心安排和亲力亲为下,那些年来,船帮不但生意更加兴旺,分红更多,而且给族上的盈利也增加了好几成。是完全可以用顺风顺水来形容的。”奶奶的脸上已网满了皱纹,笑容却依然灿烂。
   自祝篙子他太爷爷做了船帮帮主以后,大半生精力都倾注在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白驹村船帮。这一年祝寿36岁,是本命年,但也就是在这一年他却做成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娶了泰昌公的二孙女为妻;明眼人一看便知,老帮主这又是在给船帮也是在给整个白驹村人“和亲”。他的长孙女袁凤花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开了先例的。当时,离白驹村只有20多里的半边山上,有一股势力不小的山匪,常年打着劫富济贫的口号到村里骚扰,为首的山大王一眼就看中了老族长的大孙女,并扬言说,“要是袁老族长愿认我这个长孙女婿,便可以保半边山与白驹村从此相安无事。”这个土匪窝子是颇有来历的,据说还是石达开手下的一支旧部在半边山驻扎时留下来的,下山时声势浩大,人人跨高头白马,头缠红巾,个个双手会使火枪,骁勇强悍,威猛若虎豹,就连当地官府也拿他们毫无办法。
   “爷爷这也是被逼无奈呀!”泰昌公送长孙女去“和亲”时,一声长叹。
   孙女凤花却只说了一句,“谁叫我爷爷宅心人厚,肩挑村人安危道义呢!”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也就是这一支土匪武装,在后来的抗日战争打响后,却是大梅山地区首支高举起“湘中铁血游击支队”的义旗,开赴到淞沪前线的骁勇骑兵;而留在山上的几十名女眷,在数年后的雪峰山抗日大会战中,又由泰昌公的长孙女袁凤花统领着,在安化与溆浦交界处的擂钵山下,成功地阻击过一支偷袭芷江机场的日军顽寇,谱写了一曲巾帼英雄传奇。后来的结局是,开赴到淞沪前线的骑兵就再也没有人回来过,而去阻击偷袭芷江机场的日军顽冦的女眷们也同样无一生还……再后来,还是由我的爷爷领着白驹村全体袁姓族人,会同祝爹的父亲召集了白驹村的船帮人在“土匪窝”的半边山上,为英烈们垒了两座偌大的衣冠冢,中间还立了一块无字石碑,四周遍种着袁凤花在娘家做闺女时就特别喜欢的山杜鹃……此后,每逢春天,四周的山杜鹃迎风怒放,红得如同滴血……
   我就是在奶奶讲述的故事里长大成人的。只是,每每听奶奶说起以上这一段旧事时,她总会是一脸的肃穆,而眼神却幽幽的似充满了神往。她最后还会补充一句,“白驹村人都一直说我们袁家的女人明大义,懂事理。这当然也包括了二姐,当老族长提出将二孙女凤珍许配给船帮新帮主祝寿时,她一口就同意了。”
   祝帮主当年所做的第二件大事,却花了有足足一个秋冬的枯水季,由他亲自率领船帮人,用数年时间购来的炸药,炸掉了不知毁掉过多少船只和家庭的满天星乱礁滩。也就是那一次,祝帮主在排哑炮时,还险些丢了性命——他人还刚到哑炮近前,便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幸亏他敏捷若灵猴,就势卧倒在一块巨礁旁才又躲过了一劫,不过自从经历了那一声巨响后,他似乎便恢复了部分记忆,忽记起自己应该是曾经有过妻室的,但也仅止如此,却再也记不起任何细节来,于是就有了在垒砌分水长堤时,祝帮主的忽发奇想,他又在堤垴上砌了一座寡妇矶。
   从此以后,满天星乱礁滩已不复存在,资水便又多了一处壮美的人文景观。
  
   《手迹》之七:千帆过尽,江山依旧,泊在孟公塘的老船却仍然在期待
   在资水沿岸,还有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凡对有一定身份的男人,哪怕他还只是个小青年,人们都会在他的姓氏后尊称他一声爹,这是对对方身份和地位的一种确认。我也是管祝篙子叫祝爹,这当然并不是按照我们袁家与祝家的姻亲关系称呼他,而是沿袭村里人的习俗叫他的。祝篙子还有两个叔叔和两个姑姑,但只有他父亲从小就进了船帮,到15岁那年上岸结婚,16岁不到就生下了长子祝篙子。祝篙子这名字就是他那后来也当了船帮帮主的爷爷的杰作,其实对于船帮人来说,根本就无意给他送什么绰号,是他14岁那一年随爷爷和父亲上船当船工时,大伙异口同声就把祝篙子喊成了竹篙子的谐音,并且随即又有人接言说:“哈哈,少爷身材又瘦又硬扎,还蛮像一根硬朗的‘竹篙子’呀!”
   只是这么硬朗的一根“竹篙子”,在江(资江、长江)湖(洞庭湖)上干得风生水起的时间却不长,正值他在白驹村船帮中名声甚旺,有机会接替船帮帮主的大好年龄就迎来了新中国的成立,不久在新化与安化交界处又建了第一座拦江大坝——柘溪水电站,尤其是后来又有了从长沙直通县城安化的一条公路后,跑水路的船帮也就自动解散了,船帮人也被纷纷召集上岸,又投入到了热火朝天的人民公社和大跃进,以及后来如崩洪滩波翻浪滚般的大开大合的各种运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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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白驹村是湘中大梅山安化境内的一个逼窄小村,土地少,三面环山。白驹村人的生存,一半靠种植少有的土地上的农作物,一半靠在资江上跑长途货运挣钱买口粮。由此,也就诞生了跑船帮。跑船帮是一个组织,组织的领导者就是帮主。进跑船帮如同签了生死约,挣的不仅是血汗钱,更是生命钱。白驹过隙,资水悠悠七百里,惊涛骇浪,滩涂险恶,当时又是帆船,跑船者死难无数。如此,不仅村里人,在村外人看来白驹村也是块风水宝地,跑船可以挣钱,可以发家啊!于是,也就造就了储如祝篙子,泰昌公,泰盛公这样的风云人物。可随着解放,随着机动船的面世,帆船逐渐被淘汰,跑船帮也解散了,又出现了猿山地这样的疯子。跑船帮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是白驹村人生存的依靠。许多年过去了,如今的白驹村,年轻人都出外打工,只留下一些老人还守在村里。虽然时过境迁,时代发展,曾经的旧船,曾经跑船的号子声还是让人记忆犹新,让人怀念,还是振奋人心。那是白驹村人生命过程中的精神与信仰!小说场面宏大,人物形象饱满,为读者展现了一个多世纪以前白驹村的历史烽烟。也是那个时代中国江河流域劳苦人民生活的缩写。佳作,流年欣赏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630002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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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7-06-28 14:39:48
  此篇小说,场面宏大,反映了一个多世纪以前,江河流域劳苦大众的生活写照。读罢,使人心情沉重。
   感谢作者的分享,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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