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陀的禅意山水
南海是雄伟壮丽的,蔚蓝没有边际的海涛。在这样的浩瀚里,矗立着一座巨型的露天铜像——南海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菩萨双目垂视,悲悯着大千世界诸多的苦痛;眉如新月,导人平静的依归与善的萌发;慈祥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似在为浮海众生所谋取到的幸福而感觉欣慰。
去岁盛夏,我与父亲正走向菩萨的怀抱。合手最虔诚的心,穿越到舟山群岛的东南部,似只在须臾之间。晚天上已透出些红云,龙湾山岗上墨绿色的树影显得更加苍苍了。
那是农历六月十八日的傍晚,观音出道日的前一夕。海内外无数的香客与我们同样,一步一鞠躬,都涌上普陀山来朝拜观音。露天的南海观世音铜像矗立在龙湾岗之巅、四四方方一座白石大厅屋之上。暮色中,“之”字型的石阶上早已聚满香客,没有嘈杂,父亲随他们一样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我的父亲是一位虔诚的佛教信仰者。年过半百,布满细微褶皱憨厚、爱笑的面容。他很喜爱佛经与用毛笔字抄写禅诗。少年时,父亲养月季和兰花,在家中供起一尊汉白玉的观世音佛龛。每天早晨,他从阁楼外大晒台上,剪下几朵含着露水的月季,搬回两盆风致楚楚、长叶飘拂的兰花,供奉在观音案前。我总是让好闻的檀香从睡意里唤醒过来。
一天我问父亲:都说南海观音,南海在哪儿呢?他回答:地理位置在杭州湾之东,舟山群岛上东南部位的普陀山。但是如果论说到精神层面,南海又不只是在普陀山。父亲并不善言辞,表达了很久,我依然没能明白话语里深奥的真谛。只是那年,与他同游普陀的约定一拖再拖。直到去岁盛夏,海天佛国的普陀山就在我们眼前。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广袤蔚蓝的舟山海域上,星罗棋布着成百上千座绿色的岛屿。普陀,在佛教《华严经》中,本是“一朵美丽的小白花”之意,绽放在浩瀚的大海水中。并不大,本岛只有12.5平方公里。算上景区内朱家尖、珞珈山,三座相邻的圣洁岛屿合聚在内,也只有40多平方公里,两日时间看似能够游尽。然而普陀之美,在山海圣境的自然风光,在全山皆寺的佛教建筑,在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佛学文化。这些隽永心中如品茗新茶,却不是匆忙间可以领略。
这里的山让海水环抱、海涛养润得澄碧空明,常年有云雾做伴。父亲来到过许多次,他告诉我春日看普陀,秀雅的繁花斑斓垂挂于枝头,映阳而艳,清风起时香远而径幽;秋日来苍劲的古树葱茏,潇潇风雨声中,桐叶并着绿意旋卷铺地。大小近百余间的寺宇、庵堂隐设其中。如同禅诗所言“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而普陀的云气是如此的漂泊无定,像长了脚会瞬息万变。我们乘坐索道上佛顶山时,分明山脚下是阳光泛滥的白昼;山腰云气如纱绸,缥缈在群岭树巅上,愈往上愈显得云气千姿百态;遥望诸峰若拱的山势最高处,那白华顶云蒸霞蔚,仿佛一座海市蜃楼,寺钟佛乐从上隐约飘荡下来。
黄昏时,象王峰下的千步沙上,海潮拍岸,“刷刷”的雪浪徐缓声。绛紫深红色的夕阳,把天宇中缓慢翻滚着、大团大团流逝的白云染上了色彩。所有的余晖降洒在这面开阔的海域,似有临别时的不舍,遗留在狭长平坦的金色沙滩。普陀,无论四时、朝夕何时登山看海,都有弹拨心弦的美丽。
这份美丽还流荡在古树、巨石与洞涧泉潭。
茫茫“翠”海,上百余年的古老树木遍布全山。在疗养院,普慧庵的故址外,络绎的游人与佛教信仰者,观摩着一株冠盖如云、枝叶遮天蔽日的千年古樟,粗壮的虬干上爬满了绿叶,祈福的人系结上去许多长长的红色飘带。这是普陀山年纪最沧桑的树,关于它的诗句与传说有很多。人们行至此,总会情不自禁地驻足下,对着古樟树拜一拜,仰着脖子冥想。
我与父亲笑说,一定是在千年前,这儿有一位小沙弥播种下一株幼苗。沙弥每天打坐参禅始终不能勘悟佛法奥妙。抬首寺外,樟树每天浇水施肥也才那样小。慢慢,沙弥阅诵佛经典籍、学问积累得渊博如山,樟树也在长大,散发着淡雅的芳香。是到哪一天?也许皱纹布上额头,小沙弥长成老法师,不再执著于开悟。顷刻之间,反倒在这绿色披拂的樟树下开悟了。樟树感染到佛学教化,才会年年吐故纳新、历经千岁风霜不摧吧?放下我执与贪嗔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是学佛的人毕生追求。唯有如此,才会迎来人生一个豁然开朗的境界。父亲点点头,谈些自己的看法。我与他并肩立在古樟下,普陀真乃处处禅机。
普陀山还有一株鹅耳栎树长在佛顶山上,不可不参拜的。据民国时林木学家考证,那是迄今世界上仅此一株的普陀特有树种,真正天下无双。它所诞生的佛法传说就流传得更为神秘了。
不光是“鹤发童颜”的佛树,让心潮感染到从容豁达、淡泊无争。普陀鬼斧神工的巨石,仰瞻来也必是有菩萨点化。几处巨石体积庞然,形状奇诡,似千万年前从海上天宇飞来一般,令人赞叹称绝。
我们去梅岭峰上梅福庵,西行不多步。那被誉为“天下第一石”的磐陀石晒在夕照里,由上下两块巨石相垒而成。叠在上面的那方体积达到40余立方米。与下方底石相接缝的部分,却不过10多厘米面积。怎么能够撑得住的呢?立于石上石下,都难免心生胆怯。它是无着处、悬在半空,随时要“霍霍”滚落的骇人态势。几千年来却固若金汤。上面刻有明朝抗倭名将侯继高所题的“磐陀石”三字,国父孙中山先生也在此石上题字“金刚宝石”。当夕照映上亘古巨石,石披金装。遥观仿佛是镶嵌在天地间的宝石,正在散发着摄人心魄的金烟。父亲告诉我磐陀石的故事。传说当普陀还是南海中一座浮山,观世音菩萨取来女娲补天剩下的顽石——这方磐陀石镇守在此,是以普陀不再随着洋流而漂浮。这里曾经作为观音开辟道场、讲经说法的地方,大唐以来香火鼎盛。
在普陀南山,浩淼的碧波前,亦有两座巨石对峙如门,称之“南天门”。而西天门下,见一方圆浑平坦的300多平方米巨石,上书一广大的朱红色“心”字,可以容纳百余位僧侣打坐参禅,称之“心字石”,流传有禅诗“恒作人间功德事,是心即佛量无前。”最有趣,在于那“心字石”不远处,峪谷间、草莽中隐约露出的“蛇石”与“蛤蟆石”。蛤蟆与蛇本是天敌,此处却翘首向蛇。传说是观音大士点化了这条蟒蛇,蛇精成道而生慈悲心肠,一日背上忽跳来一只蛤蟆,蛇也可与它和平共处,放下曾经的凶残。这便是闻名遐迩的“佛试蛇心”的典故。
佛法导人向善。普陀作为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观音菩萨的道场。几乎岛屿上所有的山峰、岩洞、沙涧泉潭,都与观音有关。譬如那两千年来久旱不涸、清醇甘芳的仙人井;譬如半浸在南海中,洞朝大海,日夜银涛雪浪拍击,声若雷霆、势极雄豪的潮音洞;譬如梵刹、古塔倒影其中的海印池。是处皆流传着观音显灵的故事。
人们都说学佛,让心开在莲花中,收获一份不染俗世尘垢的宁静与淡泊。在普陀,夏日赏莲正是这般富于梦境似的禅意。明月夜,看海印池中莲花亭亭玉立,月光在凝碧的水面划开一道颤颤的金波,花香远近袭人;而位于普陀与舟山群岛之间的莲花洋,就更是人间圣美的奇景了。引用清代大诗人王昌科为之所赋的禅诗来作赞叹:“漫道观音色相空,铁莲花开满江红。从知佛力洪无量,海国于今瞻拜崇。”
普陀之美岂是文句能够描绘?普陀之美岂只海天山石的绝佳风光?父亲向我普及普陀山的历史知识。两千年前这里是座荒无人烟的海中蓬莱。建立起第一座佛教寺庙已到五代。那一年是公元916年,日本高僧慧锷正从五台山奉请观音神像回国,船经普陀忽狂风骤作、海潮奔腾。慧锷几次眼见天晴欲再行,洋面依然骤变而受阻。是以高僧滞留,禅悟道:“看来观音不肯东去啊!”他遂将神像托付给当地一户张姓居民供奉。这便在岛上建起最早的不肯去观音院,打开了普陀供奉观音的初始先风。不肯去观音院是座古朴典雅、略带日式风格的临海佛寺。门前有座开阔古井,距离大海水近在咫尺,可井内却有山泉涌出,实属罕见。潮音洞在此傍边。传说潮音洞是观音菩萨的耳朵。季风天气,浪花冲溅上洞顶缝隙。雨霁时,彩虹在洞外蔚蓝的海面横挂,光照斑斓出于沧溟浩淼中,据说很多人在此奇幻美丽的海天之间看到过佛光。
“山逢曲处皆有寺,路遇穷时便逢僧。”这是口口相传,形容普陀山香火鼎盛、佛教文化昌隆的诗句。自北宋967年,太祖皇帝赵匡胤遣派内侍登岛进香、赐锦幡时起,历经宋元明清几代朝廷的兴建,普陀观音道场的规模愈来愈宏大。到晚清已形成全山皆寺的繁荣局面。它作为全世界佛教信仰者争相远道参拜的“南海观音道场”,雄立于亚洲。
普济禅寺是普陀的三大名寺之一,坐落在灵鹫峰南麓。依景而建、气宇磅礴恢弘。这是座皇家寺庙,自北宋时起与皇室渊源十分深厚,宋神宗、宋宁宗、万历皇帝、乾隆帝等,皆多番赐匾赐碑、送佛经、拨款翻改、增建普济禅寺。而今普陀山一切重大的佛舜活动选在此举行。它的整体建筑坐北朝南,参天古树中林立着三四百座殿、堂、楼、阁、轩、亭、榭、桥。绿水碧波倒影着精美谨严的殿角檐牙,香火并钟鼓声里照壁浮雕流光溢彩。
置身在主殿大圆通殿,摩肩擦踵的虔诚香客,顶礼叩拜观世音菩萨与观音三十二应身。从前我只晓得大慈大悲观世音救苦救难、有求必应。却不知观音菩萨是化身三十二种不同身份,教化说法世人的。红莲灯烛里,飞龙锦布后,一位位塑金身的菩萨庄重、平静而慈祥,面上蓄满了母亲才有的表情。在纷扰红尘中,芸芸众生所求所想,各自慧根心性各有良莠、高低不同。观音却一视同仁、能平等对待。她在精神层面对人所形成的庇佑,以及善良的启发与规劝,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祸与福。
年少时我曾经问父亲,拜观音所为者何?当然不是升官发财。他答道修佛即是修自己的心,心外无物。当人的心灵变得从容与豁达,懂得宽恕放下时,于人自然厚道情协,于己便可风刀霜剑不侵,乐山乐水而祸殃不至。于是我慨叹,佛教的慈悲与儒家的恕道是有异曲同工、收万象相生之妙的。尽管于体现形式上,一为出世一为入世。而佛学更具罪己悯人的利他情怀。
在去法雨禅寺的途中,香客为朝圣磕长头的僧人们让道。他们谦卑的姿态,顶礼虔诚的匍匐在路上,拥抱尘埃,觐见菩萨,为自家崇高的信仰,也为婆娑世界的苍生祈福。让人敬佩心油然而生。
法雨禅寺距离千步沙不远,故名海潮寺,是座气象宏大超凡的古寺,黄墙灰瓦隐于苍山云气中、随树影而巍巍,显得十分质朴庄重,更贴近古老与禅意邈远的风致。当年宰相王安石漫游至此,曾赋诗曰“树色秋擎书,钟声浪答回”。
在佛国,清雅的烟香并钟乐声里,依景而建、以景托佛的座座寺宇梵刹优美而庄重,每一座建筑历史都很悠久,人文情怀积淀得深厚。又各具有鲜明的独特风格。因而究竟哪座佛缘与己最为深厚,只能香客在朝拜中一一感悟了。
离开普陀时,正值农历六月二十日黄昏,观音出道日的后一夕。我的脑海中,昨日隆重的法音盛会里,高僧大德念颂佛经,祈祷国泰民安的神圣画面,还余音绕梁而未绝。眼前却是朱家尖的十里金沙。我问父亲:你能说这十里金沙,不是昨日在海中放下莲花灯的千步金沙、百步金沙么?
仿佛不是。朱家尖以海滩闻名。九块美丽的大沙滩好像观音菩萨遗落给人间的一个梦。清一色的纯细沙粒,踩踏上去奔跑,像金色柔软的翅膀托在脚下面助飞翔。遥远处绿岛蹲伏、鸥鸟飞掠。沙尘贴地面忽轻飘飘飞起时,旋卷出梦幻般的沙瀑。海洋在低声哼唱着摇篮曲,浪花是许多只洁白的手,哄暮色中的沙滩安眠。游人健美的身姿腾跃在细软的金沙上嬉笑欢闹。朱家尖分明是个充满活力与浪漫的地方,与普陀沙滩上的神圣幽宁不相同。然而也相同。心里那份平静安和是没有任何变化的。
我与父亲并肩坐在金沙上,夕照亲吻那面蓝澄澄的海域。那一刻静谧的观赏落日,仿佛肉身已成虚妄,只剩下灵魂徜徉在无边的自在里。《金刚经》教诲信徒,应无任何执著而升起清净心。我终于明白了,年少时为何父亲说观音在南海,南海又不只在普陀山。他借用一本佛学书籍里看见的话,那一天忽然告诉我:“在生死轮回的大海上,我们的身体就是普陀山,而观音菩萨居住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