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味•夏之情】同姓恋(中篇小说)
一
当冷锋和冷艳背负行囊,风尘仆仆地来到百公里以外海田乡教办报到时,教办主任牛茂旺一脸坏笑上下打量着他们,许久才阴阳怪气地说:“行啊,你们,胆子蛮粗的,标新立异,搞‘同姓恋’,还搞大了肚子,不同凡响,佩服、佩服!”县“教委”和我们打了招呼:“不成全你们也不行。这样吧,你们俩都到田坝小学去,那儿像个世外桃园,你们可以在那里一边教书育人,一边继续那个,啊……哈哈哈!”
冷锋忍不住还嘴说:“牛主任,国家婚姻法只规定三代以内血亲禁止通婚,并没有禁止同姓结婚嘛!”
牛主任见冷锋居然敢和他顶嘴,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训斥道:“屁话,你小子才断奶几天,就跟我讲法律?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在我这个地方,我说的话,就等于法律。你们还在学校就把肚子搞大,又如何解释?去去去,我不跟你废话,该滚哪里,赶紧滚哪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冷锋和冷艳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中,满脸羞愤地退出门外。
田坝,刚一听到这个名字,冷锋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这样一幅动人画卷:宽广辽阔的田野稻麦飘香,葳蕤葱郁的林木绿满山坡,淙淙欢歌的溪流纵横村野,粉红醉人的桃花开满房前屋后……但是,当冷锋跟随田坝小学的老校长李国民老师上路后,才真正明白了教办牛主任说的“世外桃园”与冷锋和冷艳所想象的图景之间的巨大反差。
路上,李校长介绍说:“海田乡是全县乡镇中山势最为雄奇险峻的一个乡,全乡土地百分之九十九为山地,素有‘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之说。”也就是说山顶还是雪花飘飘,而山脚的峡谷中早已是春雨潇潇了。田坝村三不通:不通车,不通电,不通水(饮水要到几里外的山沟里人背马驮)。
冷锋和冷艳随着李校长从早上八点钟出发,一直走到中午一点多才到达目的地,整整走了五个多小时。冷锋和冷艳从未走过这样的路。唯一的一条羊肠小道麻线似的挂在半山腰上,左边是狰狞的岩石,右边是千丈绝壁。冷锋和冷艳心里发慌,浑身发软,不敢往前迈步。李校长一面叫他们不要往右边的山崖下看,一面用木棍牵着冷艳慢慢朝前走,冷锋则贴着左边的岩石一步一步向前挨。走到峡谷底部已是中午十二点,冷锋和冷艳又累又饿,脚趾头像被刀切了一样痛,赖在地上不肯再往前走。冷艳哭着抱怨说是冷锋害她落得了今天这样的下场。
冷锋满腹委屈无处诉说,任由泪水滂沱。
李校长叹口气说:“依我估计,三个钟头就可以到学校的,所以我就没有准备什么吃的东西。二位再坚持一下,到前面找户人家弄点东西吃,再走两个小时就到了。”
冷锋和冷艳一听直叫苦,再走两个小时,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怨谁呢,只能怨自己命不好!李校长说:“既来之,则安之,习惯了就好。你看我,几十年了,还不是照样熬过来了!”
刚跨出校门,心思单纯的冷锋和冷艳听了李校长的话,便不再言语,一瘸一拐的闷头走路。
不知是为了调节气氛,还是山里人天性爱唱歌使然,李校长突然亮开嗓子吼起了山歌。李校长边走边一首接一首地吼,歌声悠长而苍凉,冷锋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山雾般挥之不去的忧伤。
二
田坝小学坐落在一个小山村中央,破落而荒凉。坑洼不平的小操场上摆满了牲畜的粪便,引得蚊蝇轰炸机一般漫天飞舞。几间土木结构的校舍因年久失修看上去摇摇欲坠,但总算有两间小阁楼供冷锋和冷艳栖身。房间窄小,安放下一张小木床就连转身都困难。阁楼的四面墙壁糊满了报纸,手一碰上,墙上的土就哗哗往下掉。报纸上用毛笔划满了杂乱的字迹,仔细一看,是一些诸如“天生我才必有用”等诗句和其他乱七八糟的语句。
冷锋把床铺整理好,就到冷艳那边去帮忙,却发现冷艳正呆呆地坐着流泪。冷锋走过去把冷艳揽进怀里,她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边哭边捶打着冷锋说:“我的命咋个这样苦啊,我爸被我活活气死了,我妈和我哥哥姐姐他们恨不得要吃我的肉,从今往后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你说这个日子怎么过呀?”
冷艳的父亲有严重心脏病,当听说冷艳怀孕和受到学校严厉处分后,激怒攻心,导致心脏病突发,医治无效,撒手人寰。冷艳常常为此悲伤不已,无法原谅自己。
冷锋哽咽着说:"都是我的错,就让老天惩罚我吧,一切都冲我来吧!我现在也是有家难回了。我老爹老妈知道了我们的事,气得发疯,我老爹扬言只要我敢回家就打断我的狗腿。从今往后我们俩就是这个世界上相依为命的最亲的亲人了,我会好好爱你一辈子的。艳儿,别哭了,好吧?哭死了也没有人同情!"劝着劝着,冷锋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田坝小学总共只有八名教师,一名工友(负责打铃和提供学校用水),都是当地人,一放学他们就各自回家了,只有冷艳和冷锋住在学校里。山里雾多,每到黄昏就大雾弥漫,几尺开外就难以见物。浓稠的雾气积聚在树叶上慢慢凝成水珠,一滴一滴往下落,点点滴滴犹如滴落在冷锋和冷艳愁苦的心上。冷艳不敢独自一人睡,就跑过来和冷锋睡,俩人相拥在一起,守着那盏昏暗的马灯默默想心事,默默流泪。
第二天,冷锋和冷艳就开始了人生的第一堂课。他们共同教一个班。冷锋当班主任兼语文课、思想品德课、体育课;冷艳任数学课、自然课和美术课。由于师资奇缺,冷锋和冷艳除了担任本班的全部课程外,还得兼任其他一些班级的“副科”。
每天,冷艳和冷锋谁没有最后一节课,谁就负责做饭。田坝村虽然地处深山,但燃料奇缺。村民们往往要到十里外的后山“老林”(所谓老林,其实自由一些人多高的灌木丛和野山竹),砍一些荆条来作烧柴。一个回转需要整天时间。去时全是壁陡的山坡路,回来时则是一色的下脚路,没有上好的体力,绝难完成这种“活路”。幸好李校长想得周到,发动学生每天帮冷锋他们捡拾一些树枝和植物秸杆当燃料,勉强可以煮熟两顿饭,为他们解了燃眉之急。学校里所谓的厨房又矮又逼仄,密不透风,被烟火熏得跟黑棺材似的。每次做饭时厨房里就烟雾腾腾,呛得人涕泪横流。每次冷艳做完饭,双眼总是肿得像桃子,分不清是烟熏的,还是哭肿的。
三
冷艳是冷锋的同班同学。冷艳人如其名,长得秋水一般冷冽,春花一样艳丽。该凸的地方凸得动人心弦,该凹之处凹得恰到好处,尤其她那文静又不乏活泼,天真又略显忧郁的独特气质更是令人着迷。总之,冷艳走到哪儿都会齐刷刷粘住一大串艳羡的目光。
如此娇媚的女孩儿,谁人不爱?几乎全校所有的男生都对冷艳蠢蠢欲动。但冷艳似乎对谁都无动于衷,只知埋头学习,俨然一个乖乖女。
冷艳就坐在冷锋的前排。尽管情窦初开的冷锋,到目前为止对爱情仍然一无所知,但整天面对着这样一个甜美可人的女孩儿,怎能不心旌摇曳、春情荡漾。就像焦渴的旅人,眼望着甘美的果子,怎能不心生欲念?但别人能放马狂追,冷锋却不能。不是因为在冷艳面前冷锋心生自卑,望而却步。冷锋算得上是学校的高材生,经常有诗歌和散文在省市报刊上发表,他所主编的校报《青春潮》上面更是每期都有他的大作。一手行书字写得行云流水、大气磅礴,令人百看不厌,遇到大的节日学校要出板报庆祝,也常常请他去书写刊头什么的,因此,冷锋是全校有名的“作家”和“书法家”,走在校园里,常常冷不丁会有一些小女生端着本子来让我签名留言,倾慕他,追求他,蠢蠢欲动想攀他高枝的女生可能得以“排”作单位。也不是冷锋故作清高,不愿主动进攻。其实,横亘在冷锋前面的是一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鸿沟——他和冷艳有着相同的姓氏。也就是说,冷锋都姓冷。那会儿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了,但人们的世俗观念并未已随着政治气候转暖。尤其在农村,同姓恋爱,同姓结婚简直就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有辱祖宗八代的“烂事”。冷锋的老爹老妈那一对老封建、老顽固要是知道冷锋有这一档子“烂事”,不把冷锋生吞活剥了才怪!
冷锋就像烈日下的蚯蚓,焦躁难耐,却又无可奈何。
但让冷锋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一场给他们带来快乐,也带来灾难的爱情,竟悄然向他拉开了序幕。
那天下午第二节自习课,冷锋夹着一本书懒洋洋的往校外走。刚到大门口,同班女同学张丽迎上来说:“有个人口琴吹得不错,你想不想听?”
冷锋说:“随便。”
冷锋随着张丽来到一片菜园地里。校园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菜地。菜地里大片大片的蒜苗、白菜、连花白……生机盎然,翠绿欲滴。
“谁呀,这么神秘。”冷锋忍不住问。
张丽指指不远处的一排柳树说:“不远,就在那里。”
沿着长满茂盛茭瓜叶的沟渠左拐右弯地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目的地。这是一条闪着轻波,唱着情歌的小河流,河两岸翠柳依依,偶有几声鸟啼滴落下来,打湿了冷锋凌乱的思绪。
“到底是哪个高手,这个时候跑到这儿来吹口琴?”冷锋满脸迷惑的问。
张丽依然不肯揭开谜底,神秘兮兮地说:“就在前面拐弯那个地方,你自个儿去吧。”说着就坐在一棵树下看起书来。
冷锋只好独自往前走。拐过张丽说的那个弯,果然有个人坐在一棵大柳树下。仔细一看,冷锋的心猛的跳了几跳——那人竟是冷艳!
冷锋犹犹豫豫的轻轻走过去,站在冷艳身旁。或许是冷艳看书看得用心,竟没觉察身旁站着个不速之客。
“你好用功啊!”冷锋轻声说。
但冷艳还是被吓了一跳,抬头嗔怪地说:“哟,是你呀,吓死我了。”
“听说有个大侠在这儿口琴演奏,我就慕名而来了。”
“大侠在哪儿?"冷艳赶紧把手里的口琴往怀里藏,作势四处看看,俏脸红红地说:"你不是在损我吧?”
“岂敢,岂敢,跟你开个玩笑。”
经冷锋再三央求,冷艳才腼腆地吹了一曲。
一缕温情和淡淡的惆怅随着婉转悠扬的琴声漫过的冷锋的心田。冷锋目不转睛看着专心吹奏的冷艳,目光变得迷离而深情,以至于琴声终了也不知道。
冷艳回头看到冷锋这副模样,婉尔一笑:“傻啦?”
冷锋一惊,醒悟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说:“这支曲子太美了,把我都给听傻了。”
“真的吗?”
“真的。你,能不能再唱一遍给我听?”
“唷,你这是叫花子进大门——得寸进尺啊!”
“这歌太美了,我想把它学会。”
于是在西斜的阳光下,班驳的树阴里,一遍又一遍响起了那支令冷锋永生难忘的歌子: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
四
冷锋原以为在那荒僻的深山里,民风淳朴,他们可以暂时休整一下疲惫的心灵和伤痕累累的爱情了。谁料那些山民们一见他们就像躲瘟神,呸呸呸地吐着口水远远避开去。他们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知道了冷锋和冷艳搞同姓恋,还搞大了肚皮。这在当地可是大逆不道的乱伦之罪。李校长给他们讲,在旧社会,当地人对乱伦的男女的处置方式就是先将其扒光衣服绑在柱子上示众,待族长一一宣布完罪状,然后将一对“狗男女”分装进两个大竹篓里,投进滚滚江水之中……这种只有在小说和影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恐怖场面,直听得冷锋和冷艳心惊肉跳。
李校长说:"现在这种野蛮而残忍的惩处方式早已废除,但是那历经几千年风雨洗礼沉淀下来的封建伦理道德观念,早已渗透进人们的骨头里和血液中,他们对一切有违他们认为正确的伦理道德的行为总是深恶痛绝。"
在这荒凉闭塞的深山沟里,人们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极端匮乏。他们困兽犹斗一般总想无中生有的找点“玩场”,为乏味的人生增添些许乐趣。现在,他们正好拿冷锋和冷艳这事儿来寻点儿开心。他们不敢正面对冷锋他们怎么样,却搞起了“迂回战术”,要么在夜深人静之时将硕大的石块扔上他们宿舍房顶,要么把一些蛇呀、癞蛤蟆呀等阴毒的冷血动物从窗户扔进宿舍里,冷艳常常被吓得大哭大叫,夜里总是噩梦不断。
尽管冷锋和冷艳以生动活泼的教学方式和优异的教学成绩赢得了学生喜爱和欢迎,但是他们的家长深恐自己的孩子被冷锋毒害,将来也像冷锋一样做出伤风败俗、有辱先人祖宗之事来,所以他们情愿把孩子交给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代课教师教,也不让冷锋他们教。
山民们愚昧无知,那样对待冷锋情有可原,校方给予冷锋的种种刁难和不公正待遇,则让冷锋和冷艳感到忿忿不平。
有一位教师调走,学校就把那位教师的课全压给了冷锋和冷艳使得他们的课每周多达二十节,几乎整天都在上课,累得他们站着都想睡觉。冷锋不服气,就去找教务主任理论。冷艳怕冷锋惹麻烦,就跟在冷锋身后。
教务主任叫娄世为,斗鸡眼,朝天鼻,蚌壳嘴,满口黄牙,一头乱发刺猬般咄咄逼人,教师们背地里都唤他娄刺猬。娄刺猬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田坝村穷山恶水,留不住人,这里的姑娘长大一个往山外跑掉一个。因此,田坝村成了有名的光棍村。娄刺猬原来是民办教师,后来国家来了好政策,他也随之转正成了公办教师。俗话说,十丑九作怪。就像其外号,娄世为浑身长刺,阴险叵测,同事们大多敬而远之。如此丑陋阴毒的人,哪个姑娘敢闭着眼睛往火坑里跳?因此,刺猬只能与其他土里刨食的青年山民一样,打光棍。以前学校曾先后分来过几个女教师,娄刺猬想媳妇想疯了,来一个就死乞白赖的追一个。可是他那副德性谁看得上他,结果那些女教师都是在这里呆不上一年半载就想方设法调走了。娄刺猬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整天着急上火,都像个变态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