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官难当
一
1997年春节刚过,我就遭遇到了“仕途”的“滑铁卢”。
其实,我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总人口才五百多一点的小山村的村主任而已。之所以在这里用上“仕途”这样拗口的名词,主要是为了表明我这个拥有大学文化,且才年方25岁的年轻村官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的从政抱负。
那是在斜坡村1997年第一次全体党员干部会议上,52岁村支书蒲老歪一开口就撇开维稳的议题,毫不留情面地敲着桌子冲着我怒吼:旺达呀旺达,我看你简直就是狂妄自大!
尽管我和蒲老歪的貌合神离早就是整个斜坡村公开的秘密,但我还是被他的突然发难弄了个措手不及。
在蒲老歪的授意下,会议很快就转移了议题,改为对我半年前处理吊堂坡的坟山纠纷事件种种不当做法的声讨中来。
此时,我方明白蒲老歪是在蓄意对我进行报复。
事情还得从发生在96年12月25日那天晚上,蒲老歪刚退伍回来的次子蒲小幺,借着酒气欲对村小学女教师阿英图谋不轨那件事说起。
阿英是邻村荒亭坳人,是我们斜坡村小学最美的女教师。阿英的漂亮是出了名的。在我还没有回村里做村主任之前,就曾多次从同事们的嘴里听说过阿英的美名。那时我是泥塘乡中学的一名语文代课教师。与我搭班的黄纹福曾经是阿英初三年级的班主任。要说黄纹福这人吧,书虽然教得不咋样,人也长得獐目鼠脑,对女人却颇有研究。他对漂亮女人实在太着迷。他总喜欢根据自己的喜好把周围的女人分成三六九等,就连他教过的女生也都在其“研究”范围之内。来到我们泥塘乡中学不到半年,他就得到了一个绰号:“黄鼠狼”。黄纹福果真就是一只“黄鼠狼”!他有一“绝”,令我们所有男教师都自叹不如:他竟然能够根据班上女生的某些异常神情来判定该女生的生理期。最可耻的是,他还会不厌其烦地把自己的发现偷偷告诉他人。如果哪天“黄鼠狼”满脸通红地夹着书本从教室里出来,远远地朝你伸出几个手指,那你应该明白他是在用手势告诉你,刚才他上物理课的那个班级当天身体不舒服的女生人数。“黄鼠狼”下流可恶的癖好真是举不胜举,其中最公开的一招,是他喜欢采用当时流行的排行榜的形式,给自己仰慕的女生依次排序(主要指标是漂亮的程度),而且还会把那些进入了他“法眼”的女生的名字,公然写在备课本的扉页上。当然那份名单上的人员会随着他的新发现而随时变动。不过,据某位知情人士透露,来到我们泥塘乡中学教书五年,“黄鼠狼”那份黑榜单最前面的那个名字一直没有变。好奇心驱使我在第一时间弄清了那个赫然位列“黄鼠狼”这个好色鬼仰慕对象首位的女孩的名字。
这个女孩就是我邻村的姑娘阿英。
我不是圣人,听“黄鼠狼”议论得多了,不禁也对阿英这个百闻其名却难得一见的邻村女孩有了仰慕之心。
想不到机缘很快就接踵而来。
那是1995年9月1日早上,刚回村里担任代理村主任不到一个月的我按照支书蒲老歪的安排,以村领导身份前往离家仅一百米远的村小学参加开学典礼。
我前脚刚迈进校园,就远远看到一大群孩子簇拥着一个高挑的女孩迎面走来。
“是旺达主任吧!欢迎您!我是新来的代课教师刘水英。”还未等我回过神来,阿英已经落落大方地把手伸到了我跟前。
“你就是阿英?”我两眼放光,不自觉地加大了握手的力度。
“是呀,我是邻村荒亭坳的,今年刚刚高中毕业。”阿英显得有些尴尬。
因为心中有鬼,我明显地表现出了些许慌乱,愣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知道握着阿英的手不停地说“你好,你好”。
直到连阿英身旁那群孩子都偷偷地笑开了,我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把手松开,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欢迎,欢迎你前来支持我们斜坡村小学的教学工作!”
也许是过于心虚,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心底掠过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忐忑。
真实的阿英比我想象中的模样至少要漂亮百倍:一米六几的高挑身材,留着乌黑的马尾辫,范冰冰似的脸蛋上镶嵌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特别是下巴右角边一颗珍珠米粒般大小的美人痣把整个俊俏脸蛋衬托得格外妩媚迷人!
我不知道阿英为何第一次见面就认出了我的身份,而且还叫出了我的名字。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懂得了什么叫一见钟情。
感情这东西就是那么微妙,越是真挚就越难以启齿。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都只能把自己的情感消融在对阿英的默默的关注里。尽管我满脑子都是阿英的身影,时刻都盼望与她相见,可一旦与她相处,内心的渴望却总被莫名的畏惧一点点吞噬……虑及自己平凡的长相,虑及自己贫困的家境,虑及自己迷茫的前程,一种叫自卑的情愫总会不自觉地挤占我的脑海。在我眼里,阿英就像一只高贵的白天鹅,能够聚集这世界上所有仰慕的目光,而我只不过是只不起眼的丑小鸭,一直在灰色的边缘地里挣扎……
或许是这种矛盾心理在作祟,我渴盼与阿英相处,却又害怕她因为窥探到我内心的隐密而鄙视我的卑微。因此,尽管我们彼此之间难免会有了一些工作上的交往,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对她恪守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我害怕因为自己的莽撞造成对她的伤害。
因此,在最初的半年时间里,我与阿英之间的关系再普通不过,偶尔见面也只是极平常地彼此招呼一声。那样的日子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
二
如果不是半年之后发生了那起恶性的骚扰事件,我和阿英的关系不会那么快升温。
或许是垂涎于阿英的美貌,村里几个不良青年有事没事总喜欢到村小学瞎逛。阿英自然不愿搭理他们。没想到有个晚上他们偷偷溜进校园,午夜时分还去敲窗户骚扰阿英,直到与阿英同居一室的那位已婚的杨老师起身大喊抓流氓,那几个“兔崽子”才落荒而逃。
这件事引起了村委会的重视,也加重了我对阿英人身安全的担心。为了阿英她们的安全起见,我和蒲老歪到学校找阿英及那位已婚了的杨老师进行了商议,最后大家一致同意了我的建议:在学校宿舍没有改建好之前两位女教师一起搬到离学校最近的我家暂住一段时间。
坦然地说,我是带有一定的私心才提出这个建议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当然,这其中确实包含着保障她们的安全的良好愿望。
不用说,阿英及那位已婚了的杨老师自然都对我的关心多了份感激。
我家是一栋四进四出分上下两层的大木楼房(我们全村人都是居住木质结构的房子,村里唯一的一栋砖瓦房就是村小学的教学楼)。我父亲去世得早,姐姐也在三年前出嫁,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年已六旬的母亲相依为命。人少房多,难免显得又些冷清。自从水阿英和杨老师住进来之后,我家一下子热闹起来。
阿英她们搬到我家来住,不管从何种角度来说,这都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这其中最最高兴的莫过于我的老母亲了。阿英和杨老师都是那种会讨老人家欢心的人。杨老师嘴甜,一有空就陪我那爱说话的老母亲拉家常,时时把我老娘哄得眉开眼笑;阿英勤快,一有空就帮我老母亲摘猪草、剥豆、碾包谷,甚至有时还帮我母亲揉揉脚、捶捶背,把我老娘乐得心里甜滋滋。
好多次,母亲当着阿英的面对我说:“旺达,你哪天要是能找到一个像阿英老师这样的好姑娘我这老骨头就算有好福气了!”
每每这时,阿英总是羞涩地转过头,脸上泛起一片片红晕。为了缓和尴尬气氛,我不得不一边给母亲使眼色一边故意岔开话题。但事实上,我很渴望听到母亲这般话语。我甚至好长时间都沉醉于心里泛过涟漪之后的那种经久不散的甜蜜。好多时候,我都会想,阿英听了我母亲这番话后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呢?是生气?是窘迫?还是暗暗欢喜?
我猜不透。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阿英对我不反感。
杨老师似乎看出了一点端倪。她总是特意给我和阿英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有时她也会在我和阿英聊得正欢的时候突然现身,然后故意用戏谑的口吻调侃道:“哎呀,我又成电灯泡了!两位,真不好意思,我绝对不是存心打扰你们的!我马上闪人。请精彩继续,精彩继续……”
随着交往的频繁,我与阿英的感情越来越微妙。尽管我们谁也没有道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但彼此间的那份心心相印早已心照不宣。感觉告诉我,阿英就是我这辈子苦苦等候的那个女孩。我不止一次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迎娶阿英做我幸福的新娘。
这上世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多久,几乎整个斜坡村人都开始猜疑我和阿英的关系。原本部分村民对我这个空降的代理村主任就颇有微词,如今见我利用天时地利与阿英这个水灵灵的俏姑娘搭上了关系,难免有些想法。自然而然,我很快就成了斜坡村的男人们的公敌。但或许碍于我村主任的身份,除了背后议论几句,也没有哪个敢明目张胆地跟我过不去。当然也有个别喜欢搬弄是非的长舌村妇添油加醋把我和阿英的事传得神乎其神:有的传言我利用职务之便欺负女教师;有的污蔑阿英不检点故意勾引我这个村主任……
清者自清。对这些无中生有的流言蜚语,我们虽然恼怒,但也只能无奈地笑而置之。不过,我想不到平时对我爱理不理的支书大人对这事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甚至有一次,他还装出关心的样子当面询问我和阿英的关系:“你们是不是真的在谈恋爱?”
“你看我们像不像一对呢?”我和阿英不约而同地反问,尔后便是相视而笑。我们都猜不透蒲老歪这老狐狸行囊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把问题推还给他。蒲老歪自知没趣也就没有多问。年轻人有正当恋爱的自由,这一点作为支书大人的他理应明白。
抛开这些负面影响不说,我和阿英这种似恋非恋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使村里那些心怀鬼胎的不良青年打消了对阿英的非分之想,毕竟他们明白与一个正春风得意的村主任争风吃醋的严重后果是什么。
三
但偏偏有一个人不吃这一套,竟然在我的眼鼻子底下欲对阿英图谋不轨。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斜坡村的“土皇帝”蒲老歪刚退伍回来的次公子蒲小幺。
蒲小幺从小就是斜坡村出了名的“二痞子”,初中一年级时因屡次躲进女厕所偷看女同学方便而被学校勒令退了学。回村后依然恶习不改,小小年纪就四处沾花惹草,仗着他老子蒲老歪的权势无所不为,是整个斜坡村人人避而远之的“小恶魔”。后来蒲老歪打通关系把他送进了军营,咱们斜坡村才稍稍安宁了几年。原以为蒲小幺这小子经过部队的改造会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哪知他本性难移,退伍回来的第一天就盯上了貌美如花的阿英。
看到蒲小幺这小子整天有事没事往学校跑,我就猜到他对阿英有所企图。我私底下委婉地提醒过阿英,要她对蒲小幺多一份戒备心。阿英对我的提醒当然在意。但她也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毕竟蒲小幺是支书的公子,如果不理睬他那会得罪了蒲老歪这个斜坡村的“土皇帝”。最后阿英安慰我说:“我自己多注意点就得了,想必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何况他也应该知道我俩走得比较近,相信他也会给你这个村主任大人几分面子吧!”阿英的话让我感到既忐忑又甜蜜。
感情都是自私的。尽管阿英的一番话让我稍稍放了心,但每当看蒲小幺有事没事总往学校跑,一有机会就找阿英搭讪,我就感觉不是滋味。
也许是阿英不愿得罪这位斜坡村“土皇帝”的公子哥,也许是因为蒲小幺这“二痞子”确实有应付女孩的招数,我发觉每次蒲小幺都能找到很多话来跟阿英聊。这难免使我心生醋意。有时我会多心地想,不是有人说过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吗?如果继续允许蒲小幺对阿英这样纠缠下去,说不定哪天阿英真的会对蒲小幺这个臭小子产生好感呢!
我提醒自己,这样的忧患意识是正常而且必要的。
我不得不承认,在自己与阿英的关系里,自己的村主任身份也是阿英对我有所倚重的关键因素。如果不否认我俩通过一年多的交往在斜坡村这样特定环境里真切地产生了两情相悦的美好情愫,那么也不能否认这份美好情愫里更多的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
我也不得不承认,蒲小幺这小子除了名声不好之外,似乎比我更具吸引女人的条件:首先他长得帅,笔挺的身子配上那张国字脸,随便往哪里一站,对0至80岁的女人都具有不可估量的杀伤力;其次,他巧舌如簧,能说会道,会讨女孩喜欢;最重要一点,他胆子大,脸皮厚,见到喜欢的女孩敢于死缠烂打。他把我当作真空整天围着阿英讨好献媚就是实例。
我还不得不承认,蒲小幺这小子笑里藏刀,说话做事都往往出其不意,令人防不胜防。他不仅坏到了骨子里,而且有霸气,颇有他老子蒲老歪的遗风,从坏的角度讲是跋扈,从好的方面讲是潇洒是能力。
从这些角度考虑,我的恐慌并非空穴来风。
我虽然知道蒲小幺这小子对阿英有企图,却没有想到他那么快就下手了。
那是96年12月25日,圣诞节那天,也是蒲小幺退伍回来的第十天。那天我收工得比较晚,天黑了才进屋。却没有看到阿英和杨老师。我隐约地感觉不太对劲,因为通常情况,阿英和杨老师会赶在天黑之前过我家来住。我拿起手电就往学校跑。刚到学校门口,就迎面撞到了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惊魂未定的阿英,她身后紧跟着同样衣冠不整的“二痞子”蒲小幺。随着我的一声吆喝,蒲小幺收住了脚步,看清是我之后,便迅速转身跑得不见了踪影。我什么都明白了。全身的血液顿时涌上脑门,我恨不得立即追上去把这小子碎尸万段,刚刚抬脚欲要追出,却被哭成泪人的阿英把我拽了回来。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任凭阿英在我怀里伤心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