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计镇三邪
一
乌云滚滚,大块大块的云从东往西飘移。
一条小河却自西向东的蜿蜒,曲径通幽,溪水潺潺,河两边重峦叠嶂,树木葱葱,一环叠一环。
五伢夹着一把雨伞,顺河而下,路都是石级路,五伢走的有点急,一双长腿,走起路来,踏的石级咚咚的响,就像飞一般。他的腿特长,长得和上身有点不搭配,两截上身才有腿那么长,看去就像一个踩高跷的人一般,生怕他一步没走好,就会跌倒,他走出的每一步,一般人的走两步也不够,所以,他走路,别人看起来就像是跑,他跑,别人看起来就像是飞。因为天空中的乌云滚滚,他不免走的过快,挥汗如雨,便来到河边,捧一把水,洗了一下脸。水不是那么清亮,五伢捧一把水仔细的看看,有点像洗了几遍毛笔的墨水一般。
前边的大路上,几匹马驮着几大包东西又一路而来,马每走一步,那包便晃一晃,好像挺重的。
“老爷布庄的生意真好。”
五伢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便起身又一路向前走去。
五伢转过一咀,听到啪啪啪的声音,知道前边有一盲人,他急走几步,路都是石级路,见他走路一步一探的很慢,便把伞伸了过去,说:“你拿着我的伞,我牵着你走吧。”
盲人忙说谢谢,又问:“你是谁呢?”
“五伢。”
“你是长腿五,张十伢的哥哥?”
“正是。”
“原来大眼十是你弟弟呀,你们兄妹十个,就他最小最聪明,你最老实,他作弄过几个老爷,老爷们都有点不喜欢他呢!”
“十伢就是那样一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认理不认人。所以,老爷们都不喜欢他。”
“刚才的马队,驮的又是苏大老爷的布吧?”盲人又问。
“苏大老爷的生意好着呢,天天染布,马来马往,没几天闲着的。”
这时,五伢牵着盲人已来到大路上,西风顿起,树林在风的劲吹下,摇晃,雨滴也随即而来,打在盲人的脸上,也打在五伢的脸上。这时前面有一伙人过来,盲人忙双手抓住伞柄,问:“五伢,你去哪里,是不是大雨马上就要来了?”
“我去镇上,乌云滚滚啊!雨滴都来了,像马上要下的样子,你到哪呢?”
“我去余呆子沟,我们不同路。五伢,你怎么不带伞呢?”
“这伞就是我的啊,我有伞,是你没伞呢!”
“这伞是我的,五伢,你不要欺负一个瞎子。大家快来做证,五伢欺负我这个瞎子呢?”
过路的人都走了过来,问怎么回事。五伢说:“这个瞎子,我好心好意牵着他走,反说我这把伞是他的,天要下雨呢,我去镇上,还有那么远,我没伞怎么走?”
瞎子说:“这伞明明是我的,他牵着我走了一段路,就说我的伞是他的了,还说五伢老实呢,原来也像十伢一样使奸耍猾的。大家帮我评评理,伞是他的,那他有什么证据,先让他说说。”
五伢一时说不出来,豆大的汗珠不免滚了下来,他一把把的擦着汗,说:“伞明明是我的,是我从家里拿出来,怎么是他的呢?”
瞎子说:“你既然说不出,怎么说这伞是你的呢,这伞有十六根骨子,伞柄上有一个小凹点,大家看看,是不是,免得我一个瞎子倒去欺负他。”
过路的人拿过伞看,伞骨果然是十六根,伞柄上正好有一个小凹点,便说:“五伢,做人要诚实,别像你家十伢一样,只知道使奸耍猾,很多的老爷都不喜欢他呢。”过路人说完,便把伞递与了瞎子,走了。
瞎子抱着伞也向余呆子沟走去,撇下五伢一人,呆在那里。等到狂风暴雨来临,他才拨脚向镇上跑去。
二
五伢是个老实的人,不但老实,还木讷内向,一家就他最本分,人人都可以欺负他,就十伢不欺负他。可惜十伢是个遗腹子来到张家的,老爸不喜欢他,除了大姐,兄弟姐妹也都不喜欢他,就因为他是个遗腹子,不配姓张。幸好,在老妈死后不久,这个老爸也死了,在兄弟之间,十伢能说会道,还没人能欺负他。
五伢飞跑着来到镇上,因没伞,淋得落汤鸡一般,根根布纱粘在身上,还透着一丝丝的热气。这时雨已早停,太阳又已高照,他从身上抠出一个油子包,一层层的剥开,里面是一张当票,还在。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依然包好,放到身上,因饥肠辘辘,便来到一个汤元铺,抠出几文钱,数数,钱也还在,便放进衣袋中,不小心掉了一个到地下,滴溜溜一滚,滚到了桌下,五伢忙低头去找,因体长身短,一时望不到,动作便粗了一点,把桌子撞得吱吱叫,差点把桌子掀翻,老板忙过来训斥他:“不就是一文钱吗,撞坏了我的桌子你赔的起么?”
五伢捡起钱,放在嘴边吹吹,不免讪讪地笑:“我来吃汤元呢,我来吃汤元呢!”
“一碗五文。”老板不耐烦地说。
五伢向老板看看,只见他天生的一双斜眼,老是看着别处,对五伢正眼也不看看。这老板姓苏,人称苏斜眼,五伢看着他,感到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因上了瞎子的当,怕再次上当,便说:“能不能吃一个汤元付一个的钱?”
苏斜眼向五伢斜了一眼,见他一双长脚,与身材及不对称,一身湿衣服,还在透着热气,衣纱破旧,头发蓬乱,便说:“行。”
五伢便排出一文,端过汤元自到一边吃去,吃完,再拿出一文重去打来汤元,如此往复,连汤汤水水一起都吃了个干干净净。直到吃饱了,才立起身想走。
苏斜眼叫道:“你还没付钱怎么就走呢?”
五伢说:“我不是吃一个付一个的钱吗?你怎么说我没付钱呢?”
苏斜眼说:“那你吃了多少个汤元呀?你说,你能说的清,我就当我的汤元喂狗了。”
五伢想了想,只知道来来回回的吃了很多次,吃饱为止,究竟几回却说不出。
苏斜眼说:“你还想赖账呀,吃了人家的汤元,不付钱?看你是个乡下人,居然还想跑到镇上来吃白食,要不要把甲长苏老爷叫来评评理?”
五伢还没看到过甲长苏老爷,但都是老爷,和布庄苏大老爷一样,都是有钱有势的,我们下人哪里能倔得过他?但明明已付过钱,还是好几文,再付,半个月的盐钱不白去了?
苏斜眼见五伢不动,便吩咐一个小二说:“小二,你去把苏甲老爷叫来,看这个小子还来不来吃白食。一个乡下小子,看他还反了个天。”
五伢没法,只好又抠出五文,轻轻放在桌上,转过身,默默走了。他走出汤元店的大门,回头看看,见斜眼老板的一双黑眼珠,正对着自己,脸却对着别处,一滴眼泪,不免从他的眼角滚了下来,他忍住没擦,一直向前走去,但泪珠晶莹剔透地滚了下来,他才抬起手,用衣袖向眼角擦去。
三
街是石板街,街的两边都是店铺,门前有挂着“酒”字的,有挂“住宿”二字的,还有一个地方挂着“开心楼”三字的,五伢在石板街中走着,一辆马车驶来,拖着一车的东西,五伢让过,又有一叫驴拖着一车的柴也在缓缓的走来,一老人边赶驴边叫喊:“卖柴啰,卖柴啰!”五伢让过驴,看着这一车的柴,他也会砍,但他从没一车车的卖过。他只帮苏布老爷砍过许多的柴,做的是长工,每年就几吊钱,这样卖柴不知道会不会多赚点,但一辆这样的驴车,他是无论如何也买不起的。
五伢继续向前走,因是雨后,街上的人不多,石板的街道被雨洗的干干净净,炊烟已经四起,锅铲炒菜声,油炸的嗞嗞声,一阵阵的香味扑鼻而来,他抽抽鼻子,幸好他吃饱了,不然,这么好的香味会诱惑的他受不了,虽然他心痛那几文钱,但肚子撑饱的滋味还是让他好受一点。
“咱有的是力气,就当是白做几天长工吧!”五伢想到这,前面又来了一个小姐,小姐年纪不大,大若十二三岁,皮肤洁白无暇,一脸的天真无邪,穿着碎花式的绸缎,在她双脚的轻移下,飘飘而来,五伢看了,就像一个下凡的小仙女,一双眼不由的定定的看着她,直到她走远,眼睛还眨了几眨,确定不见了仙女,才抹了下馋下的口水,这才怡然的继续向前走去。
前面,挂着一个很大的“当”字,五伢上次来过这里,那正是家里青黄不接的时候,青菜都吃完了,正穷的揭不开锅,向苏布老爷借玉米或小麦,老爷说:“还没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呢,你家怎么就没有了粮呢?这么早就借,借多了你怎么还?”没法,家中最值钱的就是老七在外讨吃的时候,捡到的那个铜碗。
老七,脚特别的宽,叫宽脚七,脚宽也罢,还天生的跛脚,说鸭婆脚比鸭婆脚跛的还狠,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幸好他人不高,矮子一个,不然跛得厉害的时候,还真的怕他倒下。那时,老七白天讨吃,晚上就睡在坟沟,睡着时,总有老鼠从他的身上爬过,钻进坟墓的洞眼中,他气不过,用石块把那洞眼堵上,但今晚堵了,明晚又从另一个洞眼出来,堵来堵去,洞眼越堵越大,他甘脆把石扒开,坟内居然是空的,一只铜碗从坟内滚了出来,明月下,老七拿着那只碗,敲起来“当当”的响,他不由把自己的那个破碗甩了,拿着那个铜碗,迎着高挂天空中的明月走了,以后再也没回到那个坟边,他在乞讨的时候,宽脚七一路“当当”地敲着这个铜碗,铜碗一响,大家就知道宽脚七要饭来了。他把这个铜碗当宝贝似的,谁也不给,有个老爷给他一个银碗他也不换。那次,因全家青黄不接,饿着肚皮,被五伢拿去当了,等五伢回来,还和他吵了一大架,骂他的那些哥哥姐妹们,没吃的,你们像我一样出去讨呀,吃不饱,包你也饿死不了。今天出来,老七还和他千叮咛万嘱托,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碗还给他。
五伢来到当铺,把那个油纸包搜出,一层层的展开,把那张当票递与当铺老板,当铺老板姓苏,有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好像是个冷面郞君,看谁都像欠了他十八辈子的债似的,谁看谁都不爽,人叫他苏冷面。苏冷面用两个指头捏住当票一看,眉头不由地紧了起来,皱纹深深的,沉思一会,拿着的当票不由掉到了地上,待五伢看着老板站起来,手中捏着当票,票还在,五伢放心了,便排出钱,说:“铜碗。”
老板说:“什么碗?”
“铜碗。”
“你这当的不就是一件不值钱的破衣服么?什么铜碗?”
五伢道:“这个票是你开给我的,我当的是敲起来‘当当’响摔不烂的铜碗,我家老七要饭还靠它呢!”
“你这叫化子,真是穷糊涂了,你看看,你这当票上写的分明就是一件破衣服,你不识字,也可以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苏冷面说完,随喊进从街上走过的几个人,让他们看看,这当的是衣服还是铜碗。那几个人看了当票,说是衣服啊,怎么是铜碗呢,再不识字,这衣服与铜碗几个字大家还是识得的啊。
五伢不由懵了,他不知道回家怎么面对老七,伞丢了也罢,多花了一碗汤元的钱也罢,这个铜碗是万万不能丢的,丢了,老七不和我拚命才怪。
他不由疯狂的地叫了起来:“你们都是骗子,这张当票,是我亲自来当的,我当的是铜碗,不是衣服,是敲起来‘叮当’响摔不破的铜碗。你们都糊弄我不识字,但我就认得碗是碗,衣服是衣服。”
当铺老板苏冷面也不由叫了起来:“看看,大家给我看看,哪里来的叫化子,穷得来我当铺撒野了,你衣服要不要,不要,给我滚开。”
五伢不由气得坐在边上流泪,他人虽高大,但腿长身不长,人一坐下,双膝拱起老高,把他的头都差点埋到膝下去了。
苏冷面拿出一件衣服,甩到五伢眼前,又喝道:“走不走,再不走,我可要叫苏甲老爷来抓人了。”
五伢不由捡起衣服,极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四
张家窝,这是一个很小的窝,窝里住的都是几户张姓。窝虽小,但毕竟也有山有水,也有穷也有富。张十伢家就是穷人中的一家,穷的田无一寸,地无一锄,单单就剩下几间茅屋,风一吹,还要倒的样子。
七伢早早地就坐在门前的场上,眼睛一直望着前方,还不时站起来走几转,他人矮,只及五伢的一双大腿高,脚特宽,按说宽脚走路的话应该稳稳正正的,可他偏偏是鸭子脚,走路一跛一跛的,因脚特宽,所以他走路的时候就特别的跛,身子就会向前倾,因为倾的严重,人家还以为他会跌倒。没见过他的人,会盯住他不放,就想看他怎么走路,怎么跌倒,但直到他从你的眼前消失,眼睛都望的模糊了,他还是那么一跛一跛的没跌到地上。
十伢也回来了。
十伢本不该姓张,他是他妈的遗腹子来到张家的,因在张家排行第十,所以叫十伢。还因为他的眼特别的大,如牛眼一般,所以他看人目光如炬,虽然不是像孙悟空似的火眼睛睛,看不穿妖怪,但看人还是深邃透明的。
他的怪还不在这双大眼,怪只怪在娘肚里的时候,他父亲就死了,他娘本想生下他再改个嫁的,哪知怀他到十月,硬是没生的动静,赖在娘的肚里不出来,男人死了,又因家穷,一个孕妇怎么也挺不过去,挺来挺去,娘挺着个大肚子,一、二年,十伢还是不出来,终于挺不住,挺着个肚子改了嫁,改了嫁也真奇怪,十伢还不出来,直到三年零六个月,娘实在挺不住了,便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孽崽,我都怀你三年零六个月了,你是个人出来,你是个怪也要出来。”还真的很奇怪,他娘一说完,娘肚子里的他,居然在说话:“娘,别急,我就要出来了,只等一个骑白马戴铁帽的人从咱家的门前路过,你叫我一声就是。”十伢的娘听了,还真的天天坐在门口,只等那个骑白马的人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