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森在产房外焦急地走来走去，妻子已经被推进去近三个小时了，胎儿脐带绕颈，他们听从医生的建议，选择剖腹产。同时推进去的另外两个产妇，早就出来了，都是母子平安。看着别人一大家子人前拥后挤，笑口吟吟地进电梯，大森脑子里乱成一团，电视上经常出现的一幕在他眼前晃动：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老天啊，千万不要把这个与“救老婆还是救老妈”并肩的难题抛给他啊！大森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当手术室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大森已濒临窒息，几乎出现幻觉了。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向他走来，其中一个护士笑着把孩子轻轻地放在他怀里说：“是个男孩子，重七斤二两，高五十三厘米，来，爸爸抱一抱！”大森的一口气这才重重地落回肚子里。这小子，让老爸在等待的这三个多小时，足足抵得上一个世纪那么长了。
　　 妻子说麻醉师正准备给她打麻药的时候，另一个产妇出现了大出血，便紧急调配了给她做手术的主任医师过去。她在产房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也不派个护士出来说一声，这医院啊！”大森是个急性子的人，要放在往日，他还真就找医生理论一番了。可是看看婴儿车里儿子熟睡的小脸蛋，内心深处就柔软起来：医生救死扶伤，做的是与死神赛跑的工作，有这点小忽视也是情有可原。与那一对母子的平安相比，他三个多小时的煎熬算个啥啊！
　　 夜深人静，月嫂去走廊尽头的一个杂物间休息去了。医院每个产床配一张折叠床，方便家属过夜。白天跑前跑后忙了一天，确实有点累了，可是大森却睡不着，连躺也躺不安稳。过一会儿要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一番儿子，那小子包得像一只毛毛虫一样，眼皮也不抬一下，大森非常多余地拉拉他的被角，扯扯他的衣袖——可那小子根本就不曾动过啊。
　　 真是养儿方知父母难，大森想起自己小时候，特别调皮不说，还倔强得跟头牛似的。爸爸因为工作原因很少在家，妈妈既要上班，又要早晚地接送他去幼儿园。有时候碰到单位事情多，天擦黑了才能赶到幼儿园，老师也是有家庭的人，只好把大森托给门卫老头看着。
　　 那时候因为家庭原因，大森和妈妈天天晚上都是去姨妈家里吃饭。有几次和小表妹争东西玩，大人们就会无心地说一句“你是哥哥，多让着妹妹一点儿”，听得多了，大森对这句话非常反感，他心底委曲，觉得自己也是小孩子，凭什么他们都帮着表妹。终于有一天当他们又这样说时，大森彻底爆发了。他混身绷得紧紧的，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一样，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跳起来冲妈妈哭吼道：“你不爱我！你们都不爱我！”泪水“叭嗒叭嗒”地往地下掉，这是对妈妈最大的声讨。吼完他还冲上去要打妈妈。一旁的姨父看不下去了，一把提起大森就要把他往门外扔：“你胆大了！连妈妈都敢打？长大了还得了？以后走上社会了还这样，遇到更强的，还不被人打死？”大森还小，生怕真的被关在门外，死死地扒着门把手不放，可是态度却不愿意有丝毫缓和。姨妈从厨房过来，护着大森说：“不能这样教小孩的，这叫以暴制暴，哪里行呢？”说完把大森拉进屋子，可是大森太倔了，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抓起姨妈的手一口咬下去。妈妈被彻底击怒了，工作上的累，生活的压力，加上大森又这样不好带，她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狠狠地拖着大森的手臂，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顿乱打。
　　 这样的“战争”时有发生，从大森有记忆开始一直持续到他读小学四年级。大森成了大人们眼中的“问题小孩”，闹得最凶的一次是大森在姨妈家玩时，把隔壁的小孩子打得哭了。大森知道闯祸了，当时爸爸也在场，今天这关怕是更难过了。他迅速地将自己调整成一副“打死也不怕”的状态，主动向大人们发起了进攻。整个过程又是一场鸡飞狗跳。不过结局却跟以往稍有不同，姨妈因为护大森心切，跟以严厉出名的姨父吵了起来，她也没有了平时的温柔，而是冲姨父大吼起来：“他只是心里害怕你们的惩罚，才会表现得这样。你们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升级管教，教好了吗？”大森觉得这句话说到他心里去了，爸爸妈妈实在过意不去，强行把还在愤怒中的大森架走了。
　　 慢慢地，姨妈说的话大森会更听得进耳了，也许是长大些了懂知识多些了，也许是真的受姨妈影响，性情温和些了，反正大森也开始转变了。
　　 但真正让他彻底改变的，是有一次他放学回家，自己用钥匙开了门进去，妈妈和姨妈在厨房里做菜，锅里的油“滋滋滋”响，她们又在聊天，竟完全没有觉察到家里多了一个人。
　　 “你放心，大森啊绝对是一个优秀的孩子，他身上有很多品质，比如说独立、善良、乐于助人，对了，他还很大方，这些都是他的优点。至于脾气急燥点，这个是会随着他的成长而改变的，我相信他！”姨妈非常肯定地说。
　　 “唉，他这么好斗，我和他爸是担心他长大后，被这个社会教训啊，现在不改好，将来是要吃大亏的。”妈妈担心地说，“我是尽力了，可是我也没办法了。”
　　 大森站在门后面，妈妈后面的话他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心里反复回响着姨妈说的他是一个优秀的孩子，而且姨妈还相信他。这些话此后一直伴随着他的人生，时时都在鞭策着他做那一个优秀的人，不然他会让姨妈当年的坚持毫无意义，会让所有对他失望的人笑话姨妈。事实证明，大森做到了，如今他已成家立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父母也开始安享晚年。
　　 包裹得像一条毛毛虫的儿子眼皮动了一下，他来到这个世界才十几个小时，眼睛睁开，也才是那么小的一条缝。大森看着儿子，白天他已经在微信里发了儿子的相片给姨妈看，并且和姨妈进行了视频聊天。他们还感慨了大森小时候是多少调皮又倔强，惹得大人们多么生气，想不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一转眼，大森的儿子都出世了。
　　 大森觉得仅仅视频聊天还不够，他突然有一种给姨妈写信的冲动。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正式地跟姨妈说过一次谢谢，只有他最清楚，当年姨妈的肯定对他有多重要。大森顾不得已是深更半夜，疾步走到护士台要了纸和笔，坐在护士台给姨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儿子两个月大的时候，大森才收到姨妈的回信，他怀疑姨妈是故意拖这么长时间才给他写回信的，因为只有更多地体会了为人父的喜悦与担心之后，才能更明白当年大人们对他的苦心。
　　 “亲爱的大森：
　　 “你好！
　　 “庆庆和小B都好吧！
　　 “现在微信，QQ聊天这么方便，你还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很感动。抱歉，拖了这么久时间才给你回信，是因为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有通电
　　 话，我觉得没有回信的必要。可是后来想一想，有些事情要信里面讲，也许起到的作用更大。就像当年，如果我当面表扬你，肯定你，你未必会有那么深的感触一样。
　　 “我要跟你讲的是一件小事。许多年前，我跟你一样，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我的父母也奉行“棍棒底下出人才”，虽然我是一个女孩子，可从小挨得打不比你少。直到我走上社会，参加工作，我还是那样内心极度不平衡，觉得生活处处都充满着不公平。这让我在工作中吃了不少亏，能力没有我强的同事都提升了，我却还在车间当一个小小的统计员。直到有一天，我送单据到经理室，听到我们厂长正在跟经理聊天，他说我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对生产数据一丝不苟，为此得罪一些老工人也不怕，正是因为我的认真才让生产少走了许多弯路。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长久地激动不已。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眼中的我居然是这样的“好”。和你一样，我开始重新省视自己，为了配得起厂长眼里的“好”，我改正了身上大部分的毛病。
　　 “只有真正触动心底的事，我们才会一直放在心底，不说出来。但是小B又一辈人了，现在的孩子内心更敏感，他们希望我们更多地跟他们说：“我爱你。”——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的！
　　 “想你们的姨妈
　　 “2017年7月4日”
　　 妻子正在给儿子洗澡，那小子长得白白胖胖，非常惹人疼爱。大森等不及妻子出来，他决定现在就把姨妈的回信读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