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豪与雅闻是弟兄俩。他们共有弟兄五个，雅豪排行老四，雅闻排行老五，雅豪大雅闻两岁。
　　 雅豪该上学的年龄，父亲没有让他上，压了一年，雅闻还不到上学的年龄，父亲通过与老师商议，提前一年让他上了，这样，哥俩一起进了同一间教室。父亲这样安排本来为了让哥俩能够一同来一同去，相互有个照应，父亲既不用担心，也不用接送了。不曾想，这样安排还有个副产品：哥俩在一个班上课，相互比着学，今天你第一，明天我第一，谁不让着谁，谁也不怕谁，哥俩在上学的道路上就这样一起比着往前走。
　　 比着，比着，就比到了高中毕业。高考成绩也是不相上下，但没有被录取到同一个城市。不过大学毕业后却聚到了一个城市工作。大学四年，弟弟没有赶上哥哥的是，哥哥不仅大学毕业了，还捞了一个媳妇。大学毕业两年，雅豪就结婚了。这时，雅闻才谈对象。
　　 雅豪结婚不到一年就诞生了爱情的结晶——媳妇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起名叫“炯炯”。媳妇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姑娘，在城里工作，与雅豪一样，没有家庭背景。好了，这就没的说了，照顾“爱情结晶”的活，理所当然地就落到了雅豪母亲的身上了。
　　 去接母亲的时候，雅豪对父亲说：“爸，你也一起到城里去吧？”
　　 父亲说：“我不去，让我去住你那城里，不让我碰土坷垃，三天就憋弄死喽。”
　　 雅豪担心地说：“你连饭都不会做，我妈走了，你吃饭咋弄？”
　　 “这个，你不要担心，不会，可以学，放心吧，我不会吃生的的。”
　　 母亲进城替雅豪带孩子的第三个年头上，炯炯还不到两周岁的时候，雅闻也有孩子，起名叫“牛牛”。
　　 雅闻找到哥哥说：“咱爸自己在家也不是个事，饥一顿饱一顿的。咱妈来的时候，你让他来，他不来。现在正好有个理由让他来城里，让他来给我带孩子。过两年，他习惯了，就不让咱爸咱妈回乡下了。”
　　 雅豪一听，雅闻说的挺有道理的。回去就跟母亲商量这事。母亲说：“孩子，你爸呀，从来就没有挨过吃奶的孩子。你们小的时候，全家就指望他一个人，天天累得一到家里就瘫了，哪还有功夫去招呼你们啊。你们小时候全是我一个人带大的，他哪里会带吃奶的孩子呢？要不这样，让他来给你带炯炯，我去给老五带奶孩子，怎么样？”
　　 雅豪专为这事跑回老家去。一进家，父亲不在，侄子告诉雅豪说：“爷爷下地去了，我去给您叫。”侄子说完就飞奔着去叫爷爷了。
　　 雅豪在院子里随便转悠，很随意地走进了灶屋。揭开锅一看，锅里放着一个箅子，箅子上放着两个馍，一盘切成段的生豆角，洒的有盐、五香粉，浇的有油，还有一碗剩稀饭。看到这情形，雅豪甚是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呢？
　　 雅豪又走进堂屋，堂屋里打扫得还算干净，靠着门的地方放着一个大脸盆，盆里泡着几件衣物。看得出，已经泡得不止一天了，水已经泛黄，雅豪知道这是几天前父亲泡在这里的。雅豪正准备替父亲把它洗出来时，背后响起了父亲的声音：“雅豪，放那里，你不会洗。我故意多泡几天的，多泡几天好洗。”
　　 雅豪只好放手，回头问父亲：“灶屋的锅里是咋回事？”
　　 “奥，你问那个？早晨吃过饭，我顺手把中午的饭拾掇到锅里了。中午回来，生火一烧就行了。”
　　 “那生豆角？”
　　 “把油盐材料放在一起一蒸，就是中午的菜了。”
　　 听到这里，雅豪心里绞痛，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假如不是自己把母亲弄到城里去给自己带孩子，父亲何至于蒸菜吃呢？母亲是灶屋里的一把好手，做的是天下最好吃的饭菜，就是现在，自己家的菜还基本上是母亲操刀；自己天天吃着母亲做的可口饭菜，而父亲在老家却过着“凑合”的生活；可是自己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两个人都是工薪阶层，刚工作，工资低，两个人的工资养活四口之家，勉强可以度日；假如不让母亲带孩子，而是找一个保姆，他们是没有能力养活保姆的；只能让母亲去带孩子，可是这样，就苦了在家的父亲了……
　　 父亲看到雅豪眼圈发红，说：“你别难过，我挺好的，比你把我弄到城里闲着强多了。”
　　 雅豪对父亲说：“这次回来，我还真是跟您商量去城里的事。”
　　 “商量个啥？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去的。”
　　 雅豪说：“这回让您去，不是让您闲着。雅闻不是有孩子了吗？也是没人带，请保姆请不起，想让您去给他带。我跟我妈说了这事，我妈说你不会带吃奶的孩子，她的意思是，让您到我那里带炯炯，我妈去给他带孩子。”
　　 父亲一听，丝毫没有犹豫地说：“没有那个必要。带吃奶的孩子，我确实没有带过，我可以学吗！你妈一走的时候我还不会做饭呢，现在不也会了吗？你想啊，你妈在你那里两年多了，婆婆跟媳妇都习惯了，日子正安稳。现在让我过你那里去，我跟你媳妇还得好长时间的磨合，你妈跟玉莲也要好长时间的磨合，这不是折腾吗？我直接去雅闻家，去跟玉莲相处。不会带孩子，学，没有学不会的。”
　　 说着，父亲叫来了雅豪的大哥，安排他去买几个菜，说中午与雅豪好好喝几盅。大哥很快就把菜给买来了，买菜的过程，父亲也把锅里的饭给做好了。
　　 摆好菜和酒盅，雅豪、大哥和父亲爷仨个就开始喝酒。父亲说：“我在家，虽然饭菜没有你妈做的好吃，但日子过得也挺滋润的。每天两喝，中午喝，晚上喝，喝不多，两三盅。中午喝了睡一觉，起来下地干活挺舒坦的。晚上喝两盅，刷好锅倒头就睡，舒服，睡得香。城里，你们兄弟俩争气，不给我惹心烦。家里的他几个，孝顺，我弄不了的事，只要我说，不打迟钝，马上弄好。还要咋着，我这辈子，值了。”
　　 雅豪说：“爸，这回让你到城里去了，难为你了！”
　　 父亲说：“家里他们几个的孩子都大了，不需要我跟你妈了。到城里给你们俩带孩子，是当老人的本分，没有啥难为不难为的，再难也得去。”
　　 吃过中午饭，父亲收拾了一下，把门全部锁好，钥匙交给了大哥，然后一挥手，对雅豪说：“走吧。”父亲说完话，眼圈有些红，不知是因为喝酒所致，还是因为告别他生活了近70年的家难过而致？
　　 到了城里，父亲说：“直接去雅闻家吧，不去麻烦你们了。哪天有时间，你把你妈送过来，或者你把我接过去，我再跟你妈见面。”父亲的话很坚定，雅豪只好按照父亲的话去做。
　　 雅闻把哥哥雅豪送下楼的时候，雅豪对雅闻说：“咱爸每天中午、晚上好喝两盅，别断了咱爸的酒。”
　　 雅闻说：“哥，你放心吧。”
　　 一晃三个多月过去了，雅豪天天忙得屁股不连板凳，也没顾上父亲的事。这天，星期天，早上起来，忽然想起父亲来，赶紧打电话问雅闻。
　　 雅闻说：“咱爸真不得了。小孩一睡就看电视，专看怎么护理孩子的专题片，孩子被他护理得比保姆护理得还要好，玉莲满意得很，放心吧，哥！”
　　 雅豪说：“咱爸值得我们学习一辈子，他真是不容易。下个星期天，我把咱爸接过来，跟咱妈见个面，老两口住在一个城市，两三个月都没有见上面，看咱这做儿子的是怎么当的？你跟玉莲早早准备一下，给咱爸腾个空。”
　　 雅闻说：“好的，没问题。”
　　 第二个星期天，雅豪把父亲接了过来。中午，母亲做了好多菜。
　　 雅豪拿出一瓶茅台来，说：“爸，今天咱爷俩多晕几盅。”
　　 父亲摆摆手说：“不，不，老三盅，多一盅也不喝。年龄大了，喝多了‘徐’。”
　　 一家人喝着，说着，吃着，笑着，可是父亲却很少说话。
　　 雅豪说：“爸，你怎么啦？怎么不说话？”
　　 父亲笑一笑，指着自己头，说：“年龄大了，这里不好使了，好忘事，说过的话，马上就忘，好说重话，显得‘徐’，唠叨。不说就不会‘徐’了，今后，我少说，没别的，怕‘徐’，惹人烦。你不要多心，没有别的。”
　　 第二天，雅豪打电话问雅闻：“咱爸昨天来我这里，中午喝酒吃饭时不怎么说话，不吃饭的时候，坐在那儿也不怎么说话，我问他，他说，说了怕‘徐’，咋回事？”
　　 雅闻说：“哥，是这么回事。咱爸年龄大了，记性在衰退，说过的话记不住，好说重话。有一天中午我跟咱爸喝酒，他又说了以前说过多遍的话，我就说：‘爸，这话你已经说过几遍了，以后别再说了。’从那以后咱爸就很少说话了。看来是我的那句话给弄的。”
　　 雅豪说：“咱爸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一辈子不想让别人说他个‘不’字，以后你说话可得注意喽。”
　　 父亲几十年都没有离开过土地，几乎每天都要到地里去转一转，接触一下芬香的泥土，这已经成为他的生活习惯，成为他生命的形式。然而，现在，他每天都得生活在六层楼的高空中，每天只能在不到100平米的区间里活动。这样的生活状态的转变，对于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该是一种怎样的艰难啊？然而，父亲默默地承受了这一切，默默地学习如何在城市生活，如何带还在吃奶的孩子。生命选择了重新开始的时候，父亲义无反顾。
　　 孩子放暑假的季节里，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天特别的闷热，云厚厚的，虽然几乎见不到阳光，但天依然闷热得让人汗流不止。到了擦黑的时候，天边还响起了几声闷雷，只是依然没有雨点落下。雅豪一个下午都坐立不安，在书房里、客厅里走来走去，尽管房间的空调开到了最低，他依然燥热不安。
　　 晚上9:00多的时候，一声炸雷，天下起了瓢泼大雨。
　　 正在这时，雅闻突然打来电话：“哥，快过来，咱爸摔着了。”
　　 “严重吗？”
　　 “不轻，你过来再说吧。”
　　 雅豪连伞也没顾上打，扎进雨里，打上的，飞速地飞向了雅闻所在的小区。到雅闻楼下，楼梯间处围满了一大堆人，救护车已经来到，人们正在七手八脚地把父亲抬上救护车。雅豪什么都没问，带着浑身的水，飞身上了救护车，与雅闻一起护理着父亲向市医院飞驰。
　　 到了急救中心，医生问清情况，立即让雅豪把父亲转到了骨科。经过一番问诊、拍片……医生给出了结论：颈椎三四节粉碎性骨折，已经伤及中枢神经，与当年桑兰伤的是一个部位。并告诉雅豪：很有可能会造成高位截瘫，家属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雅豪一听，全蒙了，一下子瘫坐到地上，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他扬起脸问跪在他身边的雅闻：“到底怎么回事？”
　　 雅闻已经泣不成声，听到哥哥的问话，用两只手轮着打自己的脸：“哥哥，我对不起咱爸，我对不起咱妈，我对不起几个哥哥！”
　　 雅豪抓住了雅闻的两只手，阻止住他继续打自己的脸后说：“再后悔也没有用了，快告诉我，咱爸是怎么摔着的？”
　　 “咱爸吃过饭之后，说要到楼下收拾上午他给牛牛洗的衣服。牛牛的衣服都是他洗，他不让玉莲挨边。我不让他在楼下晒，他说，在楼下晒，可以锻炼一下他的手脚。收拾衣服后，走到三楼，碰上一个小伙子扛自行车下楼，咱爸撤身躲避他时，一脚踏空，仰身摔倒，脖子正好咯在了楼梯上，当时，他的手脚就不能动了，其他都没问题。”
　　 “扛自行车的人是谁？”
　　 “那得问咱爸。”
　　 雅豪、雅闻一起来到病房父亲的身边，雅豪问父亲：“刚才雅闻把你摔倒的情况都跟我说了。爸，那个扛自行车的人是谁？”
　　 父亲瞪着眼睛问：“问这干嘛？跟人家有啥关系？我自己摔倒的。以后不准再打听。我问你们，我的病咋样？会不会像哪个啥？体育冠军，姓什么来着？奥，对，体操，体操冠军……”
　　 雅豪赶忙接住父亲的话说：“您说的是桑兰吧？不，你跟她不一样。你这只是，脖子的骨头有点错位。医生说，得多养几天，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两个月一过就好了。”
　　 父亲紧张的神情稍微松缓了一些，然后说：“那，你们留下一个，其他都回去休息吧。我这没事，除了身子不能动，其他都没事，不要担心。”
　　 雅闻无论如何都要留下，雅豪也就没再说啥，他理解雅闻的心。于是雅豪就招呼大家都回家休息了。
　　 第二天，老家的老大、老二、老三都来了。看过父亲，问清了情况。中午弟兄五个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雅闻几乎放声痛哭了：“我对不起几个哥哥，都是我害了咱爸啊！我本来是想借着带牛牛的事，让咱爸在城里过几天享福的日子，在地里劳累了一辈子，该走出土地享享福了。没想到我好心办了这么大的坏事。”
　　 大哥抓住雅闻的手说：“不哭了，别太难过，这都是该着了，你想让咱爸摔着吗？不再难过了。不过我要说，你以为让咱爸来城里是享福，其实，咱爸离开咱那块地儿就是遭罪。要不是为了解决你的困难，你说得天花乱坠，咱爸也不会来城里享你所说的‘福’。咱爸跟你四哥来之前，偷偷地跟我说过：‘我真不想去城里，原来我去雅豪那里呆了三天，像坐牢一样。现在有啥办法呢？不去不行啊！雅闻需要我，我得去啊。再难我也得去。’你看看，从咱爸这话里，能看出来来城里是享福吗？咱爸现在病了，我说给你听，不想让你继续误会咱爸。要不是咱爸病了，这话我就永远都不说了。说给你听，是想让你理解咱爸的心，其他你不要多想。现在咱们几个的任务是瞒住咱爸，让他心里还有想法，还能多活几天。我敢肯定，咱爸要是知道了他的病情，连一个月都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