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梧桐花开(小说)
豫东平原,广袤无垠,田间河畔,农家小院里到处种的都是梧桐树。
花开梧桐树,百鸟争鸣时,只待凤来栖。“凤凰鸣矣,二彼高冈。梧桐生矣,二彼朝阳。奉奉萋萋,雍雍喈喈。良禽择木而栖,凤非梧桐不落。”
四月,梧桐树上的花开了,那一树一树的花开,香味浓郁,紫色的花瓣,格外招人眼,远远望过去犹如淡紫色的梦幻。它开在了春光里,也开在了贝爷爷的心上。
本家贝爷爷今年八十八岁了,他曾和贝奶奶一起在院子里种了好几棵梧桐树,七十多年过去了,高大粗壮的梧桐树忠实地守护着院落,与贝爷爷为伴,它们见证着贝爷爷生活的酸甜苦辣。如今树头早已高过了房顶,每年花开一次,细数岁月,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贝爷爷就是这样度日的。
年轻时,贝爷爷可是村里数得着的帅小伙。高大的身材,浓眉大眼,说起话来像说单口相声,打机关枪似的,总是滔滔不绝的,别人都插不上话,只有听的份。小时候,他出生在佃农的家庭,没有上过一天学。他的父亲劳累过度早逝,母亲眼又瞎了。为了活命,他曾给地主当过长工,做过泥工,早晨天不亮就挑着粪篮子去拾粪。什么罪没有受过?什么苦没有吃过?
兵荒马乱的年代,他曾被抓过壮丁。据老一辈们说,当时忙乱之中,他竟然穿错了老婆的花棉裤,以后的许多年,因为这件事,他是村里大人小孩子开玩笑的对象。
“贝爷爷,我听说,你当年还穿过我贝奶奶的花棉裤啊,嘻嘻……”
“小毛孩,知道啥,滚犊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的手高举着,做打人状。
“花棉裤,花棉裤……哈哈……”孩子们就向他做着鬼脸,欢笑着跑开了。
望着孩子远去的背影,他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那天晚上,他和妻子正在睡梦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他的好梦。
“快起来,快起来,给我们带带路!”外面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原来,是一群从战场上败退下来的新伍军(村人对当时国民党军队的叫法)从门口路过。
“好,老总,我,我这就起来了!”贝爷爷惊慌失措地胡乱穿好衣服,哆哆嗦嗦,手也不听使唤了,吓得筛糠似的,刚提上棉裤,就被那群人恶狠狠地带走了。
村里人都说这一走,贝爷爷可是凶多吉少了。
“天哪,这当家的一走,这日子我可咋过啊?”贝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呼天抢地,哭成了一个泪人。
“嫂子,人家只是让带带路,也许会放他回来的,不会有事的。”村里人闻讯,知道贝爷爷被抓走了,都争相来安慰她。
“贝大叔说不定到部队上还能当上个一官半职的,你就跟着享福吧!”年轻人揉着还没有睡醒的眼,好心地劝道。
“你小子会不会说话,你咋不去,抓的人不是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不是?”一位年长者朝说话的年轻人瞅了一眼,责备道。
“好人有好报,贝爷爷那样机灵,不会有事的!”
就这样,村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贝奶奶六神无主,她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请你保佑我当家的平安无事吧!”
在通往县城的大路上,一队当兵的排着队,走路发出“唰唰”的响声,他们只顾向前赶路,没有人说话。这脚步声让贝爷爷心里听得直发毛。他只想守着贝奶奶过安生的日子,从没想过和这群当兵的打交道。一句话说不对,这脑袋可能就会搬家,人家可是手里有枪,真枪实弹啊!小日本来时,他在逃荒的途中,可亲眼见过有人被子弹打死,枪子可不长眼的。贝爷爷一路上脑子也没闲着,他暗自思忖着:“我得想个办法逃走!”可前后都是当兵的,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哪里能逃得掉。
贝爷爷一开始还求他们:“老总,看在我刚结婚不久的份上,家中的妻子怀有身孕,还有瞎眼的老母在等我养活,求你们行行好,放了我吧!”领头的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只得闭嘴不吭。
“哎,老母亲说过,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他此时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一切看命吧。
走着走着,大概走出离村十里地时,天渐渐地亮了。贝爷爷这才发现,慌乱之中穿错了衣服。一条花棉裤格外招人眼,裤腿高高地翘起,脚下直穿风。他用手不停地摸棉裤,那领头的不知怎么了,就拉他的棉裤看了看,看到他的脚脖上竟然绑着一根红头绳,以为他得了什么传染病,捂着嘴巴,唯恐避他不及,急不可耐地说道:“你得了什么病,也不早说!”
他解释道:“老总啊,我什么病也没有……”
“没病谁绑红头绳,快滚!”当兵的不容分说,朝他急忙摆手,意思是你走吧,别在这儿捣乱了。
闹了半天,把他又给放了回来,他庆幸自己捡了一条命。想起头天晚上是结婚半年的新媳妇还和他开玩笑,说要用红头绳拴住他,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没想到他因此而逃过了一劫。
而村里和他一样被抓壮丁的大宝爷就没有他幸运,大宝爷爷自从被当壮丁抓走后,再也没有了音讯。村里人众所纷纭,有的说他去了南方并在那里成了家,也有的说他早在战争中被解放军打死了,更多的说法是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可怜的老奶奶眼睛都哭瞎了,也没有见到他大儿子回来。
“乖乖嘞,想想都后怕!”每当提及此事,贝爷爷总是一脸的自豪,侥幸自己躲过一劫。
如今,岁月如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胡子白了,头发白了,但他眼不花耳不聋,依然精神矍铄,说话幽默风趣,让人忍俊不禁。
春天,梧桐花开的时节,贝爷爷下地干活回来,坐在路边梧桐树下歇息,梧桐花浓浓的香味浸入鼻孔。一堆年轻人围拢过来,有人起哄:“贝爷爷,说说你和贝奶奶是怎么认识的呗!”
“想知道?”贝爷爷挑起眉毛,一脸的骄傲。
“听说一波三折,讲讲呗,贝爷爷!”一个小字辈的流里流气地说,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好,那我给你们讲讲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吧。”贝爷爷的话匣子被打开了。
贝爷爷一双浑浊的眼睛忽然有了亮光,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他和老伴的那场伟大的爱情,原来他的爱情花一直还开放着,热烈奔放,犹如梧桐花一样芬芳。
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那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事了。那年,媒人给他说媒,林家有一个聪明的女孩,年方十六岁,如花似玉,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上过学。女孩的父亲认为女孩子早晚要嫁人,女子无才便是德,书读了再多也没用,于是她就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文盲。文盲就文盲吧,贝爷爷想着自己也没有读过书,半斤对八两。哪个少年不善钟情,正直青春年少的他动了心,随媒人前去相亲,媒人先进村探个虚实,贝爷爷在村口守候。不一会儿,媒人回来了,说那女孩因为害羞,跑到邻居家躲藏了起来,无论谁说也不出来相见,结果贝爷爷连他们村也没进,一口水也没有喝无功而返。真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贝爷爷只想着这件事肯定没戏了。
可两天后,林家托媒人捎信来,说这婚事成了。贝爷爷很奇怪,人都没有见到,怎么说成就成了呢?开什么玩笑。原来,贝爷爷正在地里卖小树苗,女孩的舅舅假装买树人,偷偷地看他,看他眉清目秀、口齿伶俐,说他长得机灵,不傻,这事也就成了。
那年春天,梧桐花的时节,虽然家徒四壁,贝爷爷还是请了一抬花轿,吹吹打打、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把贝奶奶娶回了家。新婚燕尔,两个人卿卿我我、如漆似胶。贝奶奶人不但长得漂亮,而且也是个勤快人,织布、绣花、裁缝样样精通。虽然没有上过学,可天生聪明的贝奶奶会算账。上个街,卖个菜,都是贝奶奶的活。她自己用柳木棍造了一杆秤,和公家造的秤丝毫不差,真是个令人称奇的女子。
家有娇妻,贝爷爷干劲更足了。地里的活,不让媳妇沾手。男耕女织,恩恩爱爱,媳妇也争气,一连生了四个儿子。有牵骆驼相面的到村里来,有人劝贝爷爷:“去算算命吧!”他说:“算啥,人的命天注定!我是嘴巴干巴巴,这辈子吃不上枣花了!”(豫东那一带有个规矩,春节女儿回娘家要拿枣花孝敬父母)虽然嘴上这么说,贝爷爷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心,他决定和命运再斗一斗!
几年后,年近四十五岁的贝奶奶怀上第五个孩子时,贝爷爷满心欢喜,他渴望有一个宝贝女儿。贝奶奶生孩子时,请了村东头的老雷奶奶接生,都说儿奔生、娘奔死,贝爷爷看到生的是个女儿,高兴得他忘乎所以,就慌忙骑着车跑老丈人家去报喜。正吃着饭,老家人给他报信:“贝爷爷,快,快回去吧,贝奶奶不行啦……”“这怎么可能,刚才我来的时候她还好好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贝爷爷不顾一切地往家里冲去……
面对贝奶奶早早地撒手人寰,贝爷爷从此未再续弦,他又当爹又当娘,把儿女们养活大。一个个成家立业,远走高飞了。他就守着老屋度日,院子里几棵梧桐树和他为伴,为他遮风挡雨,犹如老伴一样不离不弃。贝爷爷的心里装着贝奶奶,奶奶依旧是刚过门的模样,一对美丽的麻花辫,缠绕在脑后,也缠在了他的心里。
人的一生,命运悲欢,谁也无法预料。大儿子结婚后,生了一儿一女,一米八多的帅孙子继承了爷爷的所有的优点。十八岁那年到开封学厨艺,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天到龙亭湖里去游泳,淹死在了湖里,当两天后,他被锚打捞上来一看,早已命丧黄泉。贝爷爷先是痛失爱妻,接着又痛失爱孙,他亲眼看着亲人一个个地离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面对这致命的打击,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愈加怀念贝奶奶了。
相思泪成行,梧桐又花开。紫色梧桐花,犹如贝奶奶的笑脸,诉说着绵绵的情话。梧桐花,是爷爷的精神寄托,有她的陪伴,贝爷爷的灵魂就不再寂寞了。
说到这儿,贝爷爷抬眼,用手一指:“喏,她就埋藏在那棵梧桐树下。等几年,我们就能见面了……”他那混浊的双眼滴下了几滴热泪。说完,就起身蹒跚着回家了。
梧桐花开,贝爷爷的爱,一直停留在最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