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城根下八号院
上篇·七人言
一
我是个旗人,正白旗出身。
大清朝的时候,八旗子民是很吃得开的。照着旗人说法,大清有资格打进中原,入主紫禁城,靠得就是八旗铁骑。旗人是大清的功臣。其实,到了大清中后期,八旗,也就剩个身份了。前期的旗人,什么也不会做,既不愿意种地,也不会做买卖,完全是要依靠朝廷的俸禄,说得再难听一点,就是社会的蛀虫而已。
八旗是大清的一种社会制度,最早是清太祖努尔哈赤在明万历二十九年,也就是1601年创立的。开始只有四旗:黄旗、白旗、红旗、蓝旗。到了1614年又把四旗改为正黄、正白、正红、正蓝,增设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四旗,合称八旗,统率满、蒙、汉族军队,这就是八旗的来历。以后因为战争需要又在满八旗的基础上,又创建了蒙八旗和汉八旗,共二十四旗,构成了清代八旗制度的主体。这个八旗中还有上三旗和下五旗的区别:正黄,镶黄和正白旗就是上三旗,是皇帝的亲兵。紫禁城内外的卫戍部队,皇室的侍卫队,都是上三旗里选出来的。晚清著名文学家,《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就是正白旗出身。
我有幸算是和曹大师同为一旗,而且无巧不成书,我自小喜欢写点啥,算个“文学范儿”。呵呵,这个可不是我自封的,是我们胡同里的老少爷们喊出来的。说我老底子里和曹大师沾亲带故,血统里的遗传基因关系。不然,怎么会蹲了一回冤大狱,还能蹲出一篇长篇小说《大青山下》?
大家伙蹿腾我为老北京的胡同文化写点啥,或者叫为北京胡同文学树碑立传。瞧瞧,野心大不大?思来想去,决定就写写皇城根下发生过的那些事儿。算不上小说,只不过是住在皇城根下哥们姐们之间发生过的恩怨情仇,就给这篇玩意儿起个名字叫《皇城根下的恩怨情仇》。
一堆废话算是个开场白,下面言归正传,就打我们家住的那条胡同说起……
我的祖先算是正白旗的大姓,满族姓氏哈尔吉。祖先哈尔吉·乔琪,在康熙爷手下做过统领,正二品的顶戴。估计也就是打那时候起,我们家就定居北京城了,就是南河沿头条八号。那是个大四合院,据说最早都是我们家的祖宅,只不过到我爷爷那辈儿已经没落。爷爷的爷爷在同治年间犯了事儿,被朝廷革去了勋爵沦为百姓,没有了朝廷的俸禄。不得已,把四合院前面两进卖了做本钱,在琉璃厂开了个小古玩店养家糊口。
自打我爷爷起就住在这八号大院的最后一进小院里,解放后统一门牌号——南河沿头条8-3号。也是从我爷爷的爷爷起,正式放弃了哈尔吉这个祖姓,改用了太祖爷的名为姓。他放出来后改了自己名姓,叫秦三保。我们家从此变成了姓秦,同时也隐秘了原来正白旗的身份。要不是我自小粘住爷爷说古,也不会想到自己根本就不是个汉人,居然是上三旗的旗人。
不过,户口本上,我们一家子都是汉民。当年,也就是我少年的时候,我们家户口本上有七口人,我爷爷秦金斗,奶奶胡玉秀,爸爸秦宏奎,妈妈丽敏,姐姐秦丽华,还有我,秦山河。
从记事起,内三号院就住我们一家子。爷爷、奶奶住正北房,我和姐姐就住西厢房,我爸妈住东厢房。以后,因为我们都长大了,就在南墙根下面,又搭了个小屋,让我搬进去住。爷爷奶奶去世后,爸妈升格住进北房,我改住东厢房。那个小屋变成了我的小书房,也成了我少儿时伙伴们最好的根据地,这个局面一直维持到“破四旧”。
一场红色风暴冲击了北京城,我们家自是难以幸免。居然还被人查八代,追查出来我们家竟然是和大清朝有着牵连的上三旗旗人,祖上还出过正二品的大官。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差一点把我们小院给糊趴下,我们家被勒令搬出正房,一家子挤进那间我做书房的可怜的小屋。幸好,当初爷爷设计盖小屋的时候想得周全,小屋盖得不算小,大约有20个平方。爷爷说,男孩子淘气,山河又喜欢鼓捣玩意儿,要给他的屋子修大一点。就这么着,我家在这间20平的屋子里整整挤了十年,直到落实政策,把内三号全部归还给我们才结束了这个局面。真应该感谢爷爷的在天之灵,要没有那间小书屋,我们一家子肯定被那帮子戴红袖章的扫地出门,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说完了我们家,介绍一下前面的两进院。
头一进,大家习惯叫内一号。那是整个八号院最大的院子,估计早年是我那个太祖老爷子一帮子下人住的。正北一座大厅,应该是这位统领爷理事的场所。东西两侧各有四间厢房,想来就是他的那些师爷、账房、亲兵、马夫,还有其他佣人和使唤丫头们住了。
第二进是内二号,是原来统领爷住的内院,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我们的内三号是原来女眷住的,带个后花园。统领爷把前面两进卖了之后,后花园变成了前花园,这个花园是我儿时的乐土。原来的后门倒成了我们家常常进出的门,格局有点怪。内三号没有封闭通前院的门,只不过加了一道锁,到晚上锁起来,白天是开着的。毕竟前面通衢,出院门就是头条胡同,不同于北面,进出过于背静些。
南河沿是护城河南边的滨河街道,挺热闹的去处。东西走向的大街,沿街的胡同自然是南北的走向。头条是南河沿北边第一个胡同。八号院的前门朝东,我们家常走的后门朝西,通着砖塔胡同。
故事里的角儿们,就是住在南河沿头条八号,还有砖塔胡同里的兄弟姐妹。
记事起,八号院内一号有六户人家,内二号有三户人家。整个就是个大杂院。十户人家几十口,在里面出出进进,别提多乱乎了。虽然,我们家白天不锁通前院的门,可很少有人走后面这道门。一来,都知道后面就是我们一家子,又是整个大院的原主子,有点不好意思,二来,进出这个门去前面有点绕远,毕竟要穿过花园。只有院子里的孩子们,才会在这个门跑进跑出。这里既有个花园可以玩,又有一间独立的小屋,成了孩子们一片圣地。
常来找我玩的,除去八号院,还有砖塔胡同院里的孩子们。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身上有点统领爷的遗传基因?反正自幼我就有领袖范儿,身边总会凝聚一帮人,有男有女。这些人就是整部故事形形色色的角儿了。下面我就让他们自己上来做个自我介绍,省得我一个个说着麻烦,算是主篇儿的前序。因为一共七个人,所以前篇儿叫《七人代序》。
二
都说我是秦山河心中第一女神,我看还是算个红颜知己更合适吧?我叫叶子,住八号院内二号,我们家住的正北房大三间。爸妈住正屋,我和二姐随着奶奶住东屋,西屋是爸爸的书房。大姐出嫁了,我大名叫叶紫苏,二姐叫叶红苏。“叶子”是山河叫起来的,我们是发小,同年。他就大我三天,都是共和国同龄人。
爸爸是个教师,中学教师,我和山河都是他的学生。我们家算是书香世家,我的爷爷中过进士,我们家最大的财富是书。爸爸的书房里都是书,可惜“破四旧”一开始差一点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幸亏楚红军带人赶来才保全了剩下的三分之一,不过还是被当作封资修的罪证没收了。就因为没有保住祖上传下来的书,爸爸一病不起,不等残书归还就撒手驾鹤西去。
我妈是个干部,曾经是文化局的副局长,年轻时候就是美人胚子,到老都那么俏丽。我随了她的长相,可那年代,漂亮不是福,是祸。要不是秦山河,还有楚红军两个一直护着我,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我和秦山河自小就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左邻右舍眼里,就是一对金童玉女。我们同一个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又一起上山下乡去了内蒙古。我们热恋过,从我们第一个吻算起恋了十足的十五年。
可最后领我走进婚姻殿堂的不是他,却是他另一个发小,一个是发小也是情敌的人。他叫楚红军,住在砖塔胡同1号,独门独院。他爸爸是老红军,那座院子是国家专门为他们家修建的。
我算是曾经嫁入豪门,可惜我的婚姻一点儿不美满,做了楚家几年的儿媳妇,最终还是离开了那里。不是他弃了我而是我无法适应,最终选择了离婚。从内蒙古回来,我、还有楚红军都参加了恢复高考,考上了北大中文系,再一次成为同学。本来这可以成为我继承父业的开始,可我毕业后就出国了,而且转为从商,直到新世纪元年的前夜才回国。五十岁的我,已经是一家跨国集团的董事长。第二任丈夫病故,我继承了所有的财产,却孑然一身回到祖国。
我也没有想到,我的初恋,青梅竹马的发小和我的前夫,当年的老同学都会重聚。前半生没有演完的故事,又重新在皇城脚下拉开新的剧幕……
85年春天,邂逅了第二任丈夫杰克。他是个美国人,一个美国富商。那年杰克50岁,他的前妻在三年前一次车祸中丧生,他成了鳏夫。妻子给他留下一个15岁的女儿。妻子去世后,他的心情很不好,甚至严重影响了他的生意。女儿为了让他散心,陪着他全世界旅游。
就在长城头上,我们偶遇了。说不清是他的奇特的忧郁引起我的关注,还是我的美丽吸引了他?反正我们很快相识相爱,然后结婚了。我很快拿到绿卡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国民,定居在波士顿。不仅成为了杰克的妻子,而且成为他事业上重要助手。那年我36岁。
我的第二次婚姻很幸福,只是我的回忆里,永远忘不掉的,还是发生在皇城脚的故事,还有故事里那些人。不过,每当我在波士顿的夜空里,让思绪飞回故园的时候,总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们。
直到杰克去世之后,我才突然发现这座自己生活了15年的城市,毕竟是异国他乡,在这里始终只是一个过客。于是,做出一个决定,自己只担任了集团名誉董事长,把总裁的位置交给了杰克的女儿玛利亚,只身回国了。
当客机即将降落的刹那,突然产生了一种失落感。我该到哪里去?因为这个曾经的故园,已经没有一个亲人。这次回国,集团总部已经安排了由酒店负责接待。可那并不是家,我的家应该是在南河沿头条八号院里。只不过,如今的八号院还在不在?就是在,还有我的家吗?几十年过去了,皇城脚下的那座大院,深深印刻在自己脑海里一刻也没有淡去。那里有过许多童年的美好回忆,也有无数少年的烦恼和青春的躁动。当然,更多还是对院子里那些人的怀念……
八号院里一共十户人家,我们家住在中间的二进院,就是内二号,一共三户。我们家住北房,东厢房住着孙丝蕊一家,西厢房一户姓陈的老两口。孙丝蕊和我是同学,有两个哥哥。童年时代我们这些孩子都是玩伴,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后院那座漂亮的小花园。那座小花园是秦山河家的,据说我们前面两进,也都是他们家的祖产。山河从小有人缘,整个八号院大大小小的二十多个孩子都喜欢跟着他玩。
头院有点乱,六户人家。三四十号人挤在一块堆儿,要多乱,有多乱。没法子,那个年代在北京形形色色的大杂院里,这就是一种常态。比起前院那些人家,我们中院只住三户,就是天堂了。那间正北大厅,因为很大,被分割成了两户人的住所。东边一户姓傅,他们家有个男孩子,叫傅和平,比秦山河小两岁,人却长得高大许多。他是秦山河的铁哥们,死党,总是形影不离跟在秦山河屁股后头。西边那排厢房第一户住在一户姓严的,他们家闺女叫严晓燕,人长得漂亮。
人家都在外边说,八号院一对姐妹花,叶紫苏和严晓燕。可惜,我们两个天生就是对头,克星、情敌。我和她,还有他和他,几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几十年都是剪不断、理还乱。
除了八号院的那些亲人、情人,还有情敌,让我常常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涌上心来。当然还要加上砖塔胡同里的几户人家。
第一户自然是我曾经走进去,又走出来的楚家。
楚红军英气逼人,健美,能说会道,才华横溢,可是又充满霸气、匪气、流气,一个典型的花花公子。他可以是女孩子心目中最英俊的白马王子,却又会成为女人一生最恐怖的魔鬼。我的前半生却莫名其妙地和他紧密联系在一起。
另外一户,其实应该算楚红军的邻居,砖塔胡同2号。楚红军家对门里住在一个清华大学数学教授罗毕克。他们家的千金叫罗素梅,人不漂亮戴着一副大眼镜,可是从小就是才女。
她本来不应该成为我们这个圈子里的孩子,因为我们在秦山河家小花园里发疯的时候,她在自己家书房读书;我们在楚红军家偷看那些他弄回来的内部片的时候,她还是在自己的小书房读书。可是,因为楚红军的关系,她居然成了我这辈子第二个情敌!凭着她的聪明才智和我斗了一辈子法,一直到我出国都没有停歇。
说实话,当初选择出国,其实就是逃避,逃避秦山河,逃避楚红军,当然也包括逃避严晓燕和罗素梅。只是,我再也想不到,当自己从异国他乡返回祖国,飞机落地的那个瞬间,想到的居然会是这几个人。
我一面在心里嘲笑自己,一面走下舷梯对自己说:“想又能怎样?这么多年和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只怕我站在他们面前也认不出来了。而且少了我这个障碍,他们四个恐怕早就喜结连理,孩子都挺大了吧?”
就这么想入非非,走出了机场的出口通道,一直走出候机大厅。抬眼看见出口处站在两个美国人,手里举着挺大一块纸牌子,上面用中文写着我的名字:“叶紫苏”。

故事的主角即是真实的,又是虚构的。我,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以及曾经的同学、玩伴,一起下乡的老战友,他们就是真实的原型。他们中间有大清八旗子弟的后裔,也有陆军中将的儿子;有前清进士的孙女,也有掏粪工人的儿子,他们是生活在皇城根下胡同里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只有那种平凡到极致的生活,却又有着叫人牵肠挂肚的感情故事。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真挚又质朴的,细细品味的时候,会叫你深深感动。他们的舍生忘死,他们的不离不弃,都是曾经的生活最真实的记录。在这部看似支离破碎的故事里,始终串连着皇城根胡同里那些人的回忆。这是一种新的尝试,希望这样的结构会更加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