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生活到小说 ——在直通车文艺社小说创作讨论会上的发言
一
大家晚上好!十分感谢吴建平、梁生智两位老师给我们提供这样一个平台,让我有机会就小说创作与在座的各位老师交流探讨。
不久前我整理了一个小说集子,计划有条件的时候出本书。其中收入我一些相对有代表性的小说,书名暂定为《静水流深》。是以集子中一篇小说标题定的。接下来,结合这个集子中部分小说的创作过程,就“从生活到小说”这个话题,我谈一些粗浅的体会。说得不到位之处,还请大家不吝指正。
二
我自小喜欢读小说,是个名副其实的小说迷,到现在,仍然一有空就翻开喜欢的小说看,算是休闲时间最好的消遣。由读小说到写小说,经历了一个相对长的过程。其中,读与写二者的相互影响、渗透、促进、提升,很值得说道。这算是伴随我一辈子的最有意思的事情了。一边读,一边写,纯属游戏一样。这样说,并不是不把小说当回事。我倒是感觉,世上这事吧,你要是太当回事了,反而不一定能做好。
我们都知道,文学艺术来源于生活。作为文学中一门重要类别的小说,也是对生活的形象化反映。说到生活,咱们都有,不说怎么精彩吧,起码还算丰富。人常说,每个人,都是一部大书。具体说咱都在生活里客观存在着,都是生活中活生生的生命个体,都拥有独到的生命体验,对这个世界对我们所置身的生存环境对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有属于自己的认识和判断。这些纷纭复杂的东西都是小说创作最宝贵的矿藏。可要是从生活到小说,还是有距离的,并不是说你有了生活,就一定能写出小说。那么,如何从生活到小说?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怎么做?我自己的理解,小说它是一个十分独特的东西,靠你苦思冥想闭门造车根本不可能写出来。而且说实话,也并不是必须遵循什么规则。而且每个小说作者的写作经验都自成一格。但我们还是能从中找到某些相似的东西,用来借鉴。
三
我这个人喜欢翻腾那些陈谷子烂芝麻。说不定什么时候,脑子里就会闪出早年的一些人和事。这些人这些事,在当时可能平平淡淡,但是在你的再次关注打量下,就不一样了,就有了特别的意思。这层特别的意思,就表明,你可以据此划拉一个小说了。
比如说三十年前,我还在某工厂印染车间干活。有那么一段时间,脑子里老是要想起自己十来岁时在姥姥村里见到过的一个人。那个人成天在街上东游西逛,用大洋钉子在人家街门砖墙上刻字,规规整整的繁体字。看见小孩子就凶声恶煞似的样子,把孩子们吓得落荒而逃。可是孩子们还是不甘心,老要凑近去看他。越是怕,越想看。我经常跟着伙伴们一起看他,他一行动,再一起跑得远远的。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事隔多少年,还是要固执地往我脑子里钻,而且钻进来就不走了?围绕他,我想了很多。关于他的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一直在我心里翻腾。他的外貌形象是已经固定在我记忆里的,而他的命运波折,则让人感觉神秘莫测。那时候整天疯疯癫癫的一个人,后来据说是到外面疗养去了。再不见踪影。但是他这个人独特的行为,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让我无法忽略。于是我想不妨试试写下来。后来就在一天下班后,爬在炕沿边一口气写完了。三千字,不长,但那是我第一次用那种切近生活的方言土语写小说,说起来也是第一篇变成铅字的小说,就显得不一样了。所以记忆深刻。
“六六又刻字啦!”
“娃娃快回来!”
不管我怎样执着地回头要瞧,姥姥硬是把我从大门口扯回屋里头。
“看他那么凶,你不怕?再见了他躲开些!”姥姥不住气地叮嘱着。这些话重复了一万遍了,她说起来还是不厌其烦,认认真真,一脸的郑重神情。
我点点头,却由不得往大门口再瞅上一眼。
打我记事,就知道世上有个六六了。六六有名有姓,叫李德才。他排行老六,人们叫他六六。听大人们讲,他是大学生哩,早年间在县上做事,后来犯了啥问题,回村就疯了。
六六满头的长发像个乱草窝,上面覆着厚厚的尘土,柴禾叶子、乱草根子、纸片片儿,成日价跟他做伴。他穿一件说灰不灰、说黑不黑的烂夹袄,一条发皱发亮的旧军裤,蹬一双前后露肉的大片头鞋。最要命的是他那方脸上阴森森的两只大眼睛,直盯盯地看人,像要吃了你。小孩子们没有敢单打对面看他的。
这就是这篇小说的开头部分。大家可以品咂下这种语言的特点。
少小时候每晚听着姥姥的童谣故事入睡,成为雷打不动的事情。不得不说,姥姥给我的影响巨大。所以在小说里很自然就得到了活灵活现的体现。当然不能照搬生活。你总得在小说里表达什么,告诉人们什么。按时髦的话说就是,需要有个主题思想。所以我把道听途说的一些东西安排到这个“六六”身上,给他的身份明确了一下,意思就是文革的受害者。至于生活中的他具体情形怎样?我小时候不大明白,写这篇小说时候也不大明白。只能是尽量做合理的想象虚构。说起来,这篇小说最大的成功就是语言,其他都显得稚嫩浅显,不成熟。之所以在这里首先提及这篇小说,就是想跟大家说,作为小说,语言很重要;作为小说,厚重很重要。当年的自己,语言关可以说过了,但是这个厚重,就很不够。尤其是结尾主人公的命运表达,很显然我无法做到更出色。随着逐步的阅读辨别,仔细审视,在后来的小说写作中,就有了一定的突破。注意避免了之前的弱点。重点是思想性上的突破,而且并不是单纯的套路的那种主题深刻,而是把深刻的主题暗藏在作品的形象里,由形象来说话。这一点后面会提及。
生活中包罗万象,纷纭芜杂,究竟哪些东西适合进入小说,是你写小说时候最好的“材料”?一句话,没规定。只要你能从你所拥有的生活中挖掘提炼出值得咀嚼的东西,让人受益,就行。拿我自己来说,过往记忆可以写,眼下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可以写;梦境可以写,想象的还可以写;围绕一辆摩托车可以写,盯着一张照片也可以写……只要你有感觉,它根本不可能束缚住你。你都可以尽情尽兴发挥,施展本领。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我曾经迫于生计,在业余时间和老婆每天蒸包子煮茶蛋,提到商场街头卖。整整干了六年。这段生活给我的除了经济上明显的突飞猛进的进项外,给我灵魂深处的折磨是外人无法明白的。干上这个买卖两年头上,我针对自己的内心状态写了一个小说,就叫《生计》,其中拉拉杂杂叙述了自己做这个买卖的艰辛不容易。要是单纯诉苦,也没什么意思,我在倾诉的同时,重点在叙述语言上注意了下。恰好当时看了张贤亮的《肖尔布拉克》和苏叔阳的《生死之间》,都是当年的获奖短篇小说。两个作品共同的风格就是叙述语言,都是通过“我”向人诉说的口气来构成全文。当时就感觉挺新颖,挺好,于是写自己这篇小说时有意识地做了借鉴。说真的,效果不错,不但圈子里的人叫好,给开了作品讨论会,而且那些买我包子茶蛋的商场的买卖人们都看了说好,说想不到自己也能进了小说,而且今后买我的包子茶蛋更踊跃了,等于是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广告。其他咱可以忽略,关键是本来一段艰辛的生活过程,居然能通过幽默风趣的语言来表达,而且都是本色的口语化表达。这样的效果,真的是给了自己一个意外。
我曾经反复琢磨过,三十年来,自己每篇小说的由头,都有那么一个点在那里。你把这个点抓住了,就成功了一半。能够触动你的那个点,就是需要你特别注意的。如果你还没什么感觉,最好不要着急动手。一旦感觉来了,也就是大家熟悉的那个灵感来了,很容易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生计》的点,就是自己一边提着篮子走商场时,心里的那种复杂情绪。要知道,当年还没有大量下海经商的现象出现,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戴眼镜的青年提着篮子整天卖包子茶蛋,这换了其他人,不一定能做到。自己倒是做到了,但是心里毕竟也是有想法的。就是这个想法,促使我动笔拉出这篇小说,等于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发泄的渠道。但是事实不仅仅是自己发泄了,同时还让人看到了身处如此艰辛困境下的底层人家是如何在生活激流中努力生存打拼的,尤其是,对我而言,那种源自心理上的熬煎是怎样一步步不再是什么事的。这个变化本身,很能说明问题。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做着让人另眼相看的营生,还梦想有朝一日好好读那些闲置的书,写一些诗歌散文小说,你都快饿死了,还如此这般,不是疯了是怎么了?矛盾就是这样的。悖论就是这样的。我只是如实做了记录。究竟能呈现出多少东西?靠读者来鉴定了。这篇小说1997年发表在定襄文联《花蕾》第二期;今年发表在《五台山》杂志第二期上。前后间隔了正好二十年。我再次翻看这篇小说时,心里的感触,五味杂陈。大家得空看一看,欢迎就这篇小说做进一步的探讨。
大家都知道滚雪球。一开始只有一丁点大,慢慢的,越滚越大。我所说的这个点,就是雪球一开始那一丁点。围绕这一丁点,结果能变成什么样子,你根本无法预知。
概括说,你一旦对某个什么东西念念不忘了,估计这小说就可以动笔了。比如说有一天听人说起小区里两个清洁工因为闹意见吵嘴打架,其中一个被辞退了。同样是社会底层中人,我打工也十五六年了,所以对这类事一下子就感到了切心的担忧:为啥同样是打架,其中一个被辞退了?被辞退那人现在咋样了?又找到干活的地方没?琢磨这些的同时,就萌生写篇东西的念头,这就是小说《连阴雨》的由头。这篇文字是我利用回村时的途中在手机上敲打下来的。在写的同时,眼前一直有那个丢掉工作的清洁工的影子晃。我尽量用朴质生活化口语化的语言来叙述,让人很容易就拉近了与作品中人物的心理距离。
需要特别提及的是,生活中某件突如其来的事,一辆摩托车,一幅相片,一个梦境,一个电影场景,甚至一闪即逝的某个意念,都可能触发一句话,或者一段话,进而延伸扩展为一篇小说。在那件事里,在那辆摩托车上,在那幅相片里,在那个梦境里,在那个电影场景里,在那个意念里,潜藏着许许多多的不为人知的东西,它们在等待你发现,捕捉,提取,升华……在跟它们注视的过程里,就有可能有小说的萌芽出现。
四
比如说《静水流深》这篇小说,起因就是一件事。某一天,忽然就传来一个女人的死讯,是在某条大渠里淹死的。这是个熟人。一听到消息,我不敢相信,但不得不信。我和家人做了多种猜测,或许她就是失足落渠的,可是这种猜测总是落不到实处,这件事总是叫人感觉蹊跷。我一次又一次想,是不是,这件事里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不能不这样想。生活里的种种迹象告诉我,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究竟有什么蹊跷?不知道。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好多年。可是,“她一脚跌入渠里”这个动作,老是在脑子里打转。她在冰冷的渠水里挣扎、渐渐沉没的情景,老是在我脑子里闪现。长时间的熬煎甚至让我无法安静做事。这期间,我陆续写了一些文字,来质疑这件事,企图发现一些什么。你知道,没什么结果。后来某一天,记不得在什么地方,看到“静水流深”这四个字,忽然就又想起这件事来。我感到表面平静的渠水,不知道下面有着怎样汹涌不安的变故。于是萌发动手写篇小说来呈现这种感觉的念头。一个颇为悲惨的事件,我不想写成老一套的那种样子,故意用一种调侃幽默的笔法来展开叙述,于是先出现了小说中的第一个人物,王三,这是个配角,却是一个重要的配角,可以说是故事的关键人物。我让他站在前头,牵连起整个故事,把女主人公则置后,不做正面呈现。于是这样一来,更接近“静水流深”这个意味。你根本不知道,在你不知情的背后,有多少真相,深藏不露。这一点,一直支撑着我,写下去。至于王三的种种言行作为,都是为了给整个故事铺路搭桥,故事的基本内容则努力呈现了某些乡村里司空见惯的现象,导致一个女人的非正常死亡。我尽量不动声色表现故事中深刻困扰我的那种“蹊跷”。这一切集中起来,就是为了让人感觉那种深潜故事表层的不安与恐怖。完成这个三千字的小说,基本上用了我两年多时间。其中的增删做了多次。甚至放弃了将近两千字的关于王三的段落。当王三的戏码完成后,临到故事的焦点时,我故意等了一段时间。心想放一放,或许更有感觉。必须等到不写不行,欲罢不能,才能获得预期效果。结果接下来写到女主人公悲剧命运的黑幕时,我心里的愤懑达到了顶点。我一再想起曹禺《日出》中那个没有露面的黑老大。在我这里,则正好做了一个置换,女主人公没有露面,黑恶势力则站在了前头。
此篇后来发表于《五台山》《燕赵文学》《蒲风辽韵》等杂志以及文学网站,并得到朋友们的点评鼓励,说该篇的用笔轻巧却含义深重,语言老练不乏趣味,人物刻画鲜明,对白乡俗化却能突出人物个性特点,主旨揭示深刻有力。等等。实际上该篇仅仅在叙事角度上获得某些叫人安慰的成功,其得失我心里有数,觉得如果有机会,还是想更展开些,来加大它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