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牛记 ——我与花犍牛的故事
我抱着二伯的后腰说:“二大爷,别赶它!我爬树上去!给它腾个地儿!”
在人群的西边,也就是村庄的后沿有一排白杨树,树干被水吞没大半截,但树桠上尚可栖身。我大伯说:“你一家子都爬树上去,也待不下一头牛。我早就知道今年有大水,才坚决不买牛的!”
我二伯也说:“牛再宝贝,也比不上人金贵!”
大伯说:“买了牛的,翘得不得了。现在后悔了吧?”
二伯说:“就是,大水一来,这黄鳝、泥鳅就一般长了。”他们两人像说相声似的,显示自己有先见之明,嘲笑买牛的愚蠢至极。
我父亲把我拉过去,说:“孩子,让它走吧,三天的牛犊能过江,花犍牛是成年牛了,这水兴许淹不死它。”
我说:“这里可以待下它的。那些破烂有啥用呀!”在大伯的屋顶上,放着一堆檩条、木箱和木质用具,这些都是大伯用长竹竿绑勾子打捞上来的。如果大伯放弃这些破烂东西,我的花犍牛就有救了。可让大伯放弃他打捞上来的那些东西,来救我家的牛,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眼睁睁地看着二伯抡圆铁锹,一下一下地拍在牛的头上和背上。牛拼命叫着,支撑着不肯后退。我哭着说:“老花,你走吧,这里容不下你呀!
“花犍牛”终于支持不住,绝望地叫了一声,退到水中,走了。它游了几米,又回望了我一眼,我看见它那惊恐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一个无辜的生命就这样被我大伯、二伯野蛮地驱赶到烟波浩渺的洪水之中。
三天后,洪水消退,我在“前宅”看到了一具具膨胀的牛和驴的尸体,它们都是牢牢地拴在树上而被洪水窒息的。村庄上的牛和驴无一幸存,只有我的花犍牛,把自己的鼻子挣豁,摆脱束缚而得以逃命。然而,它也是活不见“牛”,死不见尸。
这些日子,老是在我眼前闪现着大伯、二伯驱赶花犍牛的场景。这使我在痛恨大伯、二伯的旧恨上又添新仇。
我家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就与大伯、二伯结下梁子。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我爹少年时期读过几年私塾,所以,解放后他找到一份工作——区供销社的营业员,吃皇粮,拿工资。我大伯、二伯眼就红了,隔三差五去找我爹借钱。借到了便罢,借不到就发脾气,说“凉话”:“俺爹妈供你读书,凭什么不让我俩读书?你吃皇粮,拿工资都是我俩流血流汗换来的!”他们借的钱,无论多少,从来不还。
那年春天,区政府号召人民群众加入“农业生产初级合作社”,别的村庄轰轰烈烈地牵着牛赶着驴“入社”,而我们村庄却冷冷清清。大家都看着“带头大哥”——我大伯二伯,他们当时是中农,有田有地有牲口。可我大伯、二伯就是拒不“入社”。区政府派人来询问原因,我大伯说:“叫我入社我得卖牛还债。”
我二伯也说:“我得卖驴还钱。”
区干部问欠谁的钱?他俩一致说:“欠老三的钱。”
区干部向蔡区长作了汇报。区长亲自到供销社找我爹,让我爹做他两个哥哥的思想工作,争取他们带着财产“入社”。我爹当时信心满满,正准备回村找我大伯、二伯,谁知他俩先行一步,已经把大牲口卖掉,“裸入”了初级农业社。当时,我们村庄的大部分富裕农户纷纷效仿我大伯、二伯,统统卖掉了牛、驴、骡等农业生产资料,使一个新建的农业社成为空架子。区长得知后,非常生气,但又无处发泄,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我爹开除出供销社,继续做苦难的中国农民。
一周之后,我有个表舅来看我妈。说起这次洪水,表舅感叹说:“俺们行洪区的人差一点性命不保,而周岗子的人都发了\\\\\\\'洪水财\\\\\\\',家家都打捞了许多檩条,有鸡鸭鹅呀,猪羊驴呀,还有牛,很多家禽家畜。真他妈几人欢乐几人愁呀!”
周岗子离我们村庄大约十多里路,那里是一座高高低低的丘陵。与我们这里隔一条淮水支流截港沟而相望。表舅提到的那些家畜,激起我浓厚兴趣。我与爹妈商量,准备去周岗子寻牛。我爹说:“也好,但现在不比大集体,那时,牛丢了,没人敢‘秘’(私藏)起来。现在啥不敢偷呀?你要悄悄地找,找着了更好,找不着就算了,千万别跟人家发生纠纷,小心挨揍。”我答应道:“放心吧,我会见机行事的。”
离开村庄,我手拿鞭杆,装作“牧童”,在周岗子土坡下的草场上转悠。因这里与我们村庄隔着一条小河,河上有一条石板桥,牲口们都不敢从桥上过,所以,我们那里很少有人过来放牧。一大片牛羊,撒在土坡上,都是本地人的。我仔细地查看每一条牲口,没有发现“豁鼻子”花犍牛。转悠了大半天,一无所获,我在草地上躺下来,仰望着蓝天,心里十分焦虑和伤感。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我两手空空地打道回府。晚上,我只喝了一碗米汤,妈妈烙的“臭麦面饼”,我也懒得吃。我们这里洪水过后,所有的麦子都被浸入洪水中,成为臭麦,磨的面是臭麦面,蒸馍只能用较多的小苏打来发,所以,蒸出的馍是黄色的,更像玉米面。这种馍吃了就上火。
我大伯好像知道了我去找牛,吃过晚饭,他来我们家打探消息,我爹和我妈看见他,都借故有事悄悄溜了。屋里只有我和大伯两个人。
“福临,今个咋样?找到了吗?”大伯叫着我的小名,殷切地问。
我装着听不明白,说:“什么找到了?”
大伯说:“牛啊!你不是找牛去了吗?”
我说:“找屁!天下这么大,哪儿找去!”
“奏(就)是!”大伯说,“往东是王家坝,再往东是大海,几百里,上千里,怕早淹死了。哎,现在全队没一条牲口了,犁地也没哪儿借牛了。”
我说:“明明花牛是可以保住性命的,都是你!把它害死了!”
大伯叹气说:“当初只想保住人的命,哪管牲口也有命呀!早知道现在犁地这么难,不如给它腾个地儿!自家亲戚有牛,好歹也能借来使一使!唉!也怪你二大爷下手太狠了!”
我说:“不是你下令赶走,花犍牛能找不到吗?你现在把责任推到二大爷身上,其实,他就是你的一条狗!”
大伯火了,拍了一下桌子说:“这熊孩子,咋着说话的?你二大爷是狗,你爹是啥?我是啥?”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跟二大爷好像是我奶生养的,我爹是我奶抱养的。”
大伯说:“俺兄弟三人都是一母同胞,没有哪个亲哪个疏!”停了一下,他又说:“福临,牛是有灵性的,它不会顺水流到大海,它一定会寻找最近的地方保命。所以,你最好去周岗子找,要到人家院里找、屋里找。你想呀,他们刚发个水财,弄了一头牛,谁敢到处招摇?要是找到了,记住别来硬的。你大娘有个表弟,是周岗子村主任,你去找他帮忙,就说是我亲侄儿!”说完就背着手走了。
此刻,我忽然明白大伯是什么人了:他没有的,我家有,他就妒嫉、疏远你。他家有,我家没有,他就高兴、亲近你。但他碰到过不去的坎时,也会怀念你对他的好,对他的接济和帮助。他给我提供信息,是想让我尽快找到花犍牛。他在走投无路时,就可以借用了。毕竟我爹跟他是兄弟,我爹嘴上说不借,心里往往是想借给他的。
根据大伯的提示,我开始入户寻找花犍牛了。但我不可能直脖直脸地闯进陌生人的家里,我得乔装打扮。我摸了两把锅底灰抹在脸上,弄乱头发,衣服本来就补丁摞补丁,无需更换。我砍了一根枣木棍,挎了一个竹筐,托着一只碗,打扮成要饭花子,走过截岗沟上的石桥,进入台头乡周岗子村。这个自然村庄很长,从南往北,足有三里远。我挨门挨户地寻牛,还不到中午饭的时间,有的家有人,有的关门闭户。那时的农村,还算朴实,只要屋里有人,院门就不会关闭。我闯进人家院子里,有狗出来狂吠,试图咬我,我便将枣木棍子的一端伸出去,那狗就咬住了棍头。主人家从屋里走出来,吆喝狗,狗便丢了棍子,跑一边去了。
也有一些狗仗人势的,见主人过来,叫的更凶,恨不得一口咬死我。狗有不同,人的差别更大,有人看见要饭的进来,大发雷霆,说你这个要饭花子,不呆在大门外面,跑进院子干吗?我便回答:“搁门外边,谁给我饭吃呢?”
那人便说:“穷要饭的进门不吉利!”
我说:“我也不是天生要饭的,不是大水淹倒房子,淹死庄稼,谁出来要饭呀!你没听人说吗?嘲笑皇帝也别嘲笑要饭的!十天前,我也不知道我这辈子会要饭!”
那人生气地说:“你这个要饭花子,嘴还挺厉害呀!”
对于那些大门上锁的,我便趁机趴在门缝上往院子里偷窥,或者顺着墙头听院子里的动静。
但整个上午,我还是没有任何发现。吃午饭的时候,每家都有人了。趁这个机会,我像个查户口的,东家进,西家出,速度很快。有人给我盛了米饭,我也没心思吃,出门就偷偷地倒了。
在找过三分之二时,我有了重大发现。到一家盖着小门楼的户主门前,我听见了“哞”的一声长啸,我立即进入院子里,看见我的花犍牛拴在一株石榴树下,面前堆着青草。牛鼻子豁了,用驴的笼头套在牛脑袋上。一看见花犍牛,我的眼泪就“唰”地下来了。
我出现在花犍牛的面前,花犍牛也认出了我,它把石榴树拽的摇摇晃晃,“哞哞”地啸叫着。这时主人出来了,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剃着光头,穿花裤衩子,打个赤脚。见到我就数落:“你这孩子真不懂规矩!不吭不哈地跑院子里来了!是想偷俺的花牛吧?”
我极力稳住自己,说:“我看你这花牛怪好玩的,它的鼻子咋豁了呢?”
光头汉子说:“它想豁就豁呗!你一个熊要饭的,还喜欢管闲事哩!”
我说:“你这牛是发大水漂来的吧?”
光头汉子说:“胡说!俺花八百块买的!”
我说:“错!是花580块买的!它就是俺家的牛!”
光头汉子说:“你的牛?哈哈,你说是你的牛?你有证据吗?你喊它,它答应吗?”
我说:“当然有!发大水那天上午,它挣豁了牛鼻子,跑到你这里来了。它全身19块白毛斑,你可以数数看!还有,你看我喊它,它答不答应!”我大叫“老花!老花!”牛也奋力拽着绳子,叫道:“哞……哞……”我说:“怎么样?它答应了吧?”
光头汉子说:“这算啥呀?牛不叫唤不成哑巴牛了?这牛是俺儿子买来的,他肯定知道它身上的花斑。一会儿他回来了俺问问他!”
我说:“你不用问了,我真是这头牛的主人,今天是专门找牛的。现在我要把它牵走!”
“你敢!”光头汉子说,“没八百块谁也别想牵走!你再缠,俺就不客气了!”
我说:“你把我的牛据为己有,我可以告你!”
光头汉子说:“你去告呀!现在就去!信不信我打断你一条腿!”
我说:“我走了,你把牛藏起来咋办?不如我俩牵着牛,去你们乡派出所,让警察做个见证咋样?”
光头汉子当然不同意,他朝我挥着拳头威胁,但我不怕他。此时,什么样的威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找到了我的牛!
这时,进来一个中年人,光头汉子称他为“周主任”。他说:“老袁,你们俩争吵我听明白了。你说实话,这头牛是咋来的?”
光头汉子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周主任说:“今上午乡里召开会议,专门说了发洪水财的问题,没有主的财物,你打捞了可以归你。但不是你的牛请你还给人家!”
光头汉子说:“牛是俺儿子买来的,手续都在他那儿,等他回来再说吧!”
我知道这人就是我大娘的表弟,我不能在这里傻等光头的儿子回来,我亲切地叫道:“舅舅,我是张庄村张友海(我大伯)的侄子,我爹叫张友洋,我二伯叫张友河。是大伯叫我来找您的!这花犍牛就是我家的!那天晚上,洪水上来,没顾上管它,它挣豁了鼻子跑到这里来了,请您给我做主!”
周主任看看我,又看看牛,然后对光头汉子说:“老袁那,不是人家的牛,人家敢来要吗?你啥时候买过牛呀?人家那地方房倒屋塌,住没住的,吃没吃的,你还昧着良心赖人家的牛,这算什么事呀?发洪水财也不能这么发吧?”
光头老袁低下头,半天才说:“我饲养它十那天,咋说?一天得给我十块钱吧?”
周主任说:“政府工作人员一天才合一块多钱,你要十块,抢银行呀?”
“那就一天五块!”
“不行!一天给你两块,十天二十块钱已经够多的了!”
“看在周主任面子上,你给二十吧!少一文钱你就别想牵走这头牛!”光头老袁对我说。
我说.:“舅舅,您给我答应个账,明天一准送给您好吧?”
周主任说:“中啊!”
又问老袁说:“你看这样好吧?”
老袁说:“主任说了,俺听主任的好了。”
说妥之后,我给周主任鞠躬致谢,然后解掉牛绳。老袁上来拦住说:“笼头跟缰绳留下,这都俺的!”我想起那天我跟爹一起买牛,也被人家留下缰绳的事儿,觉得巧合无处不在。
我笑了笑,说:“理所当然”。遂解掉花犍牛的笼头和缰绳,递给老袁,“谢谢你这么多天的照顾。”也向他鞠了一躬。
我一只手挎着竹筐,一只手拿着枣木棍,赶着没有缰绳的花犍牛,心情十分高兴。花犍牛失而复得,不仅给我们家省去了上千元钱(此时的牛已经涨价),还把一个曾经绝望的生命捧在手心里了。
走到截港沟的小石桥,我听见身后野野地喊声:“站住!你给我站住!”我回头一看,见是老袁和一个比我大的年轻人急急地赶来,我猜想,那个年轻人一定是老袁的儿子。我的麻烦又来了。但已经走到半道,境况还不算最恶劣。我赶紧驱赶花犍牛过桥,过了桥就是我们乡的地盘,争执起来,占据优势,但不论我怎么吆喝,花犍牛就是不上石桥。情急之中,我竟然忘了牛不过桥的经验。这时,老袁和他的儿子已经冲到离我几十米的地方,再赴水逃走已经来不及了。正危急中,我的花犍牛掉转屁股,将头朝向老袁来的方向,“哞”地长啸一声,像一个扼守桥头的勇士,圆睁双眼,双角挺立,等待着袁家父子的到来!
老袁父子转眼到了我和牛的附近,他们见花犍牛的姿势不太友好,没有敢靠近。我站在牛的身边,问:“二位追来,是为那点辛苦费吗?我说过,明天我会送给周主任的!”
老袁的儿子说:“美得你!这牛是我买来的,你凭啥子说是你的?”
我有牛做依靠,便不再惧怕他们父子,说:“凭啥子?就凭我跟这头牛的情感!今儿,你能把花犍牛赶回去,它就是你的,好吧?”
小袁不信那个邪,手执长鞭,试图绕过来赶牛,我的花犍牛把头一摆,“唿”地挑将过去,幸亏小袁身手敏捷,牛的一只铁角擦着他的腹部滑了过去。小袁被吓的满头大汗,他定定神,对准花犍牛抽了一鞭,花犍牛两只前腿抬起,“咚”地一声,踏在地上,后腿一蹬,电光火石般向小袁俯冲过去,小袁撒腿顺着河埂便跑,我的花犍牛紧追不放,眼看就要顶着小袁的屁股,小袁一头扎进截港沟里,半天才在远处露出头来。而花犍牛在小袁入水的地方,瞪着双眼,摆动双角,前蹄刨着黄土,好像准备捉鱼的大猫。
小袁一逃,老袁自然离去。我骑在花犍牛的背上,涉水过了截港沟,进入我们村的地盘......